
1924年泰戈尔(右三)在北京,与林徽因(右二)、徐志摩(右一)等人合影

闫晗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25年3月出版
泰戈尔击中泪点
我第一次读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喀布尔人》时,是小学五年级,当时边读边落泪。等到工作之后,有一次我想起了这篇文章,在网上寻找,鼠标拂过那些字句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又泪流满面。过了几年,再次重温《喀布尔人》,虽然对情节熟稔,可顺着泰戈尔不紧不慢的叙述,我的鼻子又酸了,热泪盈眶。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开始思考:把故事写得那么感人,泰戈尔是怎么做到的?
《喀布尔人》讲述的是一个喀布尔小贩偶然走进了作者的生活,和他五岁的小女儿敏妮成为朋友。喀布尔人“穿着污秽宽大的衣服,头缠高高的头巾,肩上扛着一个大口袋,手里拿着几盒葡萄干”,原本是让孩子害怕的形象,却用他的善良、幽默和耐心,征服了敏妮。因为有个人买了东西不付钱,喀布尔人捅伤了他,被捕入狱。八年后,喀布尔人出狱后,仍然想见见他的老朋友敏妮,而当时敏妮正要出嫁,家里在准备婚礼,他的要求被敏妮的父亲“我”拒绝了。
原文前面做了很久的铺垫,但最后一刻,喀布尔人才说出来,为什么对一个异国的小女孩有着那样的惦念和情谊。虽然读者可能已经想到了,是因为他有个一样大的女儿,但泰戈尔没有安排他讲出来,只是叙述他坐在门口耐心地听敏妮叽叽呱呱说话。敏妮满脸含笑地坐在喀布尔人的面前,小大人似的低头看着这大高个儿:“呵,喀布尔人!喀布尔人!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他就用山民的鼻音回答说:“一只象!”他为何擅长和喜欢跟孩子相处?因为他是个父亲,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为了谋生而分开。
出狱之后,他惦记小敏妮,被拒绝见面,想送孩子点吃的,人家要给钱,他不得不证明自己的心迹,掏出了自己女儿的信物——一张又小又脏的纸上女儿小小的手印。他们太过贫穷,连张相片也没有,只有摁下小小的手印作为信物,而这个印迹总在他的心上。
敏妮的父亲最终让敏妮出来见喀布尔人,然而八年过去,敏妮不再是当初叽叽呱呱话很多的小女孩了,会面有些尴尬。“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连我的快活的敏妮,也把她的老朋友忘了。她的生活里又有了新的伴侣。她长大了,她和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她总是和她们在一起,甚至不像往常那样到她爸爸的房间里来了。我几乎很少和她攀谈。”对于敏妮来说,她要成为一个新娘了,恐怕已经忘记5岁时的玩伴。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鲁迅的《故乡》中也看到过。和童年的玩伴闰土再相见,大家各自有不同的现实身份,无法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脑海中闪回诸多童年的情形,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泰戈尔呈现这种隔阂,是为了自然联想到喀布尔小贩和他亲生女儿时间和空间上的隔阂。“他突然想到在这悠长的岁月里他的女儿一定也长大了,他必须重新和她做朋友。他再看见她的时候,她一定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在这八年之中,她怎么可能不发生什么变故呢?”
屠格涅夫写“穷”
19世纪俄国农民的穷是怎样的?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白菜汤》里,刻画了另一种场景。死掉独子的农妇还在喝白菜汤,前来探望的地主太太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心肠太硬——“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吃东西!”她质问道:“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你的儿子吗?你怎么会有胃口吃得下东西,你怎么能喝得下白菜汤!”
农妇脸颊很瘦削,颜色也阴暗,眼睛红肿着,她说,“我的瓦西亚死了,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的有盐呢。”太太只是耸了耸肩,就走开了,在她看来,盐只是不值钱的东西。穷人再伤心也不能糟蹋盐,物质的短缺导致悲伤也没法纯粹。这句话有一种深重的悲哀在里面。
无论是写作,还是视频作品,都需要细节来支撑。不要直白地说,要让读者和观众用眼睛和心灵感受。
在新闻学院读书的时候,看过广播电视专业学生的毕业纪录片作品,有个学生拍了不富裕的老太太的生活。其中一个细节让人印象很深:老太太热牛奶时,把袋子里的奶倒到锅里后,又到水龙头那里灌上一点自来水涮一涮,袋子里的自来水也倒进锅里煮。卫生间里的自来水龙头在滴水,下面用一只水桶接着水——可能因为是水龙头坏了没有修,也可能是因为这样滴水的话,水表不走字。没有任何旁白说她家里穷,只是观众获得了重要的信息。生活习惯说明一切,如今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老人不是喝不起牛奶,而是要涮一下牛奶袋子。这是经历过困窘生活的人才会有的细节。
韩少功在《风吹唢呐声》里写一个人“肩头开花裤打结”。“他肩头开花裤打结,蒜球形的鼻子有点翘,口腔向前面严重突出,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派天真。像有些农民一样,劳累使他的肢体有点变形。如果没有衣服和那双浅口套鞋,你完全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只大猩猩。”这种困窘的样子令人过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