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作家韩江创作的长篇小说《素食者》中的英惠,做够了人,她痛恨肉食,实际是痛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痛恨肉食者。人们用强力给她输入食物,她会喷薄而出,夹杂着她的一腔热血。她母亲说:“你不吃肉,会被这个世界上的人吃掉的。”先不说会不会被吃掉,不吃肉的结果是她枯萎了,皮包骨头。姐姐仁惠怕她死,苦苦哀求她好歹吃一点。她问姐姐:“我为什么不能死?”是啊,她为什么不能死?人有死的自由。她就是要逃离这人世间。她逃得也够彻底的了,誓不为人,她要做树,声称做了树,只要阳光和水,就能蓬勃生长。
做一棵树,多么富有诗意、多么灿烂的终结!这不能不让人想起三毛的诗《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
三毛彻底美化了树(植物)。做一棵树,首先是失去了自由。树要固定在一个地方,百年千年,移动不得。三毛这棵树要去撒哈拉,她如果只是台湾常见的榕树,她如果不是沙漠玫瑰,她这棵树注定枯萎并消亡——“自由”死了。
在泥土里就安详吗?泥土里有石头,有渣滓,根要绕道而行啊。君不见,根总是弯弯曲曲的?你知道根在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她为了寻找水源与养分,每分每秒,都在黑暗中艰难探索!
风里飞扬?说得轻巧。行道树,尘满面,鬓如霜,汽车闹嚷嚷,纵使相逢应不识,误把绿树当哨兵。什么样的树才可能不受打扰,才能享受独处的阳光和时光呢?只有原始森林的树。在原始森林中,你还得占有空旷之地、天然高处,才有可能成为大树。可是,也不行啊,不是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吗?风让整个世界“哗啦”作响,你这棵树也只能跟着众树合唱,一起喧闹,既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从不依靠?不是说独木难支吗?树如果不互相依靠,最早被折断的就是那高傲的独枝。更有台风不时造访,摧枯拉朽,越刚强越悲惨。
树界与人界一样,也是弱肉强食。君不见大树底下无小树?不要讲小树,甚至连小草都不生长。你洒落阴凉是对小草的摧残,你沐浴阳光是与小树争抢。
英惠爱植物,尤其爱花。花给她枯萎的生命带来浪漫的激情,似乎她的生命也如花一样绽放了。因为爱植物,英惠不吃肉,吃素。那么,树(植物)吃什么呢?
我曾经养荷花,一盆大缸,倒进沙子,莳入荷花种苗,加水;清水黄沙,清澈见底。我给荷花水和阳光。叶子是长出来了,嫩嫩的,黄黄的,瘦瘦的,简直就是英惠的模样。荷花是喜阳的,可我种的荷花有向阳之心,无向阳之力,太阳一晒,就枯萎了。我请教了养花师傅,他说,用沙子种不行啊!沙子种荷花,水面是非常干净的。可是,荷花最喜肥料,沙子太干净,没有肥力,不要说开花,养活都难。那么,怎么办呢?师傅说,要有污泥。这时节,白改黑,黑乎乎大地真干净。到哪里找寻污泥?师傅说,你家不是有养狗吗?狗屎与沙子搅拌,发酵半月,就是污泥,一定很有肥劲,不愁荷花养不好。原来如此!中国名句“出污泥而不染”,看上去非常高贵,独立拔俗,笑傲凡尘。可是,作为绰绰艳花,她却靠狗屎以及一切污秽物掺杂的污泥滋养。可以这么说,没有污泥浊水,荷花就无法生长,更无法美艳。荷花如此,似乎一切植物皆然。哪怕质朴如青菜,没有污浊物的粪便之类,也无法青翠欲滴。
再说果树。假设英惠成为果树,果树吃什么?也得吃肉啊!一棵荔枝树,如果树下埋着臭鱼烂虾甚或动物骨粉,第二年就长得肥硕,果实也结得特别多。反之,如果只是喝清水,不要说不结果,死掉都是可能的。
还有,你以为成为树就能站成永恒吗?经济林五年八年就要被砍伐,做成各种物件,供人类享用。
做树,就一定正直且品德高尚吗?看官应该读过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健康之梅,或删削为太监,或纠缠成金莲,弯弯曲曲,阴阳怪气,无一完者,皆为病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怎么沉默?如何骄傲?
英惠因为痛恨动物才成为素食者。我认为,这是一个悖论。痛恨动物才要吃动物啊!要把自己变成树,那更要热爱植物啊!不吃动物反而吃植物,那不是搞反了?
成为树是伟大的理想,是英惠们为了逃避人类走向非人的世界。可是、然而、但是,想想在路边吃粉尘的行道树,想想吃动物尸体和化学肥料的果树,想想做成家具和建材的经济林,想想当柴烧的树,想想扭曲成盆景的裹脚般的树……树的一生比人的一生经历更多风雨,吃更多腐臭的食物,更是像螺丝钉一样被牢牢钉在一处。
“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鲁迅的过客不想停留,更不想成为一棵树,他义无反顾地“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无处可逃,哪怕隐于山林变成树,也不是归宿。
无语问斜阳。老天说:吃肉喝酒,安心做人,过一天少一天,然后死去,然后肥树。 (摘自《文学自由谈》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