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年三十。二哥家的宅院贴上对联,挂起红灯笼。妻子和新过门的儿媳准备着年饭,儿子坐在电脑前敲击着键盘。家里一片祥和。不知咋的,二哥突然觉得心里有事,啥事,却说不出。妻子见他屋里屋外地走,向他发问,他支吾了一句,干脆走出家门。
路上遇见两个人,叫着二哥与他打招呼。他当村支书多年了,平辈人还喜欢叫他二哥,他也喜欢别人这样叫,亲切。
二哥将目光投向村南的黑山。这是座很耐看的山,高耸挺拔,峰是峰岭是岭,都有楞有角。今日二哥看山的目光格外温柔,过年了嘛,和平日总有些不一样。他还特意向山上那块耸立的巨石多看了几眼。
二哥爱看山,看了解忧,看了有灵感。二哥喜欢写诗,好多诗篇都源于向山峦的那么一瞥。而那些烦心事,在凝视了大山一会儿后,就都散去了。
二哥与山的交情深。山让他早早记事。还要母亲怀抱的时候,年三十的傍晚,按照族人的习俗,随全家人到村外祭祖。全家人向西方叩拜。那时他眼中的西方很是奇妙,天发着光,山却在变暗。当远山成为一带暗影时,天光变淡,一条长长的曲线分割着黑白。后来天边的一抹白终于褪去,年夜的星星全亮了。
那个傍晚二哥记住了,以后爱上了山。
几岁时,二哥就满山满岭地跑。山里的花草树木、虫鸟小兽都觉得亲切。跑累了站在山顶上放长眼光,把层层叠叠的远山看青看蓝看灰,看成朦朦胧胧的一片雾。
山让二哥早早地豁达。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母亲把一盆小米稀粥端到当院的小桌边,那时他盯着盆看,说他看见了里面的星星。母亲斥责,看见月亮就够了,你还看见了星星。他说,真有星星,好美呀。母亲说,我们都愁着呢,你倒觉出了美。他说,不用愁,日子很快会好起来。母亲半信半疑。
很快粥越来越稠,直到稠成了米饭。母亲想起儿子说过的话,不禁感慨,说,这孩子有福。吃米饭时,二哥自己去盛,很大的一个碗,用小勺一勺一勺地盛,只盛半碗,却已冒了尖。饭是个山形,高耸着。家里人说,那碗里是金山银山,那时二哥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爱山。
多年以后,一个春日的拂晓,二哥漫步在山间,那时杏花盛开,满山遍岭一片洁白。二哥想起家人话,啊,这不是银山吗?不久银山成青山。一天,他钻进杏林,满树的杏子已经金黄,啊,这不是金山吗?于是,二哥就有了一家公司,专门研发杏仁产品。几年下来,公司经营得很红火。
直到快吃年饭时,二哥才回家。看完山,他觉得该做件事了,做什么事呢?还说不清。
吃罢年饭已是黄昏,是祭祖的时候了,二哥一家人走到村外,在一条小路边停住了脚。他们向西三鞠躬,然后立身望好一会儿,接着又向东三鞠躬,直身又望了起来。儿媳照着三人来做,眼里却满是疑惑。婆婆告诉她,西面是来的方向,东面有祖坟。儿媳还是满眼疑惑。二哥便说话了。
清朝时,从北京到扎赉特的驿路上设了很多个驿站,咱们村以前就是其中的一个驿站。从这儿开始向北的驿站归蒙古人管理,五十户蒙古人家作为驿户就从草原来到这里。开始三年轮换一次,后来不轮换了,有五十户人家定居下来。
二哥告诉儿媳,他家就是那五十户人家的后人。现在他们祭奠的正是那时的先人。
儿媳听了很是惊讶,她娘家在黑山的北面,两村一山之隔,这祭祖的习俗,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婆婆对儿媳说,这习俗只有咱家还坚持着。听说过去祭祖可热闹了,五十户人家的后人都集中到村外,放上供桌,上面摆满了烟酒茶糖点心,还有羊骨肉,可全科了。人们点起篝火,燃放鞭炮,一直到午夜。
儿媳面露羡慕的表情,说,那多有年味呀,可惜现在没有了。
二哥将头转向黑山之上那块巨石,三人随他目光望去。婆婆问儿媳,你知道那块大石吗?儿媳说,送子观音,说完脸便红了。儿子说,那是我们的老祖宗。儿媳说,就是送子观音嘛,从我们村那头看可像了,村里人拜它,都说灵验,我爹就是我奶拜了两年才有的。儿子说,到这儿就得随我们,那就是我们老祖宗的化身。爸你给他讲是咋回事。
二哥瞪了儿子一眼,说,当年迁来的五十户人家中,有个睿智温厚的老人,一路上安慰着背井离乡的人们。老人快八十岁了,那时有的人家的老人并没跟来,他们更愿老死家乡。可这老人来了,他放心不下后人。在老人的指点下,五十户人家把驿站建成一个村庄,比周边的村庄更像村庄。村庄建成那天,老人登上了黑山,从高处看了村庄,看了托着村庄的原野。下了山,老人一病不起。老人安葬后,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雨,人们发现黑山上长出这块人形大石,都认为是老人的化身。
老人埋进了这片土地,五十户人家觉得他们根就算扎在这里了,慢慢安心定居下来。
儿媳说,这传说动人。
回家路上,二哥想着他的心事,儿子儿媳还在说着那块巨石,儿媳说在他们村,祈求送子观音生下的孩子,满月时,都要抱到黑山下,让观音看看。二哥心一动,想到人看山,山也在看人。二哥明白要做啥事了。
过了年,二哥在一片荒地上建了一个大园子,里面立起九个蒙古包,都是白地青花。他想山上的老祖宗看了一定喜欢。
之后,村里就有了民宿,驿站的故事传得很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