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长江文艺》2024年第10期)
每每这时,张一鸣就坐在宿舍门口军绿色的小马扎上,无视众人,拿着几何书,不停地演算着习题。一阵风来,纸片有时落到嬉闹的我们脚下,我拾起还她时,她瞧瞧四周,小声说,你不要跟着李湜湜学,人家是城市兵,退伍后她当市供电局长的爸爸自然会帮她安排好工作。而你呢?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我已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忙端了小马扎,坐到离她不远处的核桃树下,看起书来。说实话,看数理化实在没意思,别说李湜湜跟对面水池前的男兵们的打趣,就是树上一只花姑娘,天上一片飘过的白云,地上的一团人影,都比那些枯燥的数字让我着迷。这时,我再瞧张一鸣无视身外世界,旁若无人地在用过的纸背面做着一道道方程式,佩服得一塌糊涂。
有天,张一鸣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悄悄告诉我,当兵一年,就可以参加军校考试了。
张一鸣上的是夜班,白天就坐在宿舍外面的大核桃树下复习功课,教导员见了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睡不好觉,晚上做方便面就容易出事故。有例为证,一男兵就因为上夜班打了个盹,半只手夹进了机器里,李湜湜一见掉在地上的半只手,一下子就倒在了我怀里。
在教导员的监督下,张一鸣只好回到宿舍,大家都拉着窗帘睡觉,她虽然人躺下了,可床仍咯吱咯吱响,后来实在睡不着,又坐在宿舍门口看书,并且给教导员保证如果她因为看书影响了上班,任组织惩罚。
果然上班时,我们大家都困得眼睛不想睁时,张一鸣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请教秘诀,她给我说,实在困得不行,就咬一口干辣椒,想睡都睡不着了。她口袋里经常装着一包红辣椒,我问她从哪来的,她也不告诉我。
我说张一鸣,你真是个狠人。
她说不对自己狠,就成不了梦想中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人。闪闪发光明白吗,就是在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能脱颖而出。她说着,扬起手中的时事政治书,说,李晓音,我问你,莫斯科最有名的那个广场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班长就笑着打趣道,张一鸣,就凭你这钻劲儿,给你个杠杆,你都能把地球撬起来。
张一鸣笑嘻嘻道,班长,瞧你说的,我好好地待在地球上多舒坦,干嘛要破坏咱人类最美的家园。我的近期目标是尽快当一名合格的兵,一年后考上军校。远期目标,把军官当一辈子,让我当农民的父母扬眉吐气。张一鸣说着,下垂的双手握得紧紧的,好像拳握得越紧,她就能实现目标。
年底,我因为发了几篇文章,调到了基地政治部当新闻报道员。第二年春天,听同一办公室管干部的黎干事说为了让更多官兵考上军校,基地将联合驻地一中,举办一期文化补习班。我把此消息悄悄告诉了来看我的张一鸣。自从我调到机关后,张一鸣经常来看我,还给我带水果、凤尾鱼罐头。还叮嘱我,办文化班的事,谁都不要告诉,让我抓紧复习。后来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反正我们十二个同年女兵全都报了名,大家谁不愿意上军校,不愿意成为神气的女军官?!但是毕竟上学的是少数人,基地总机班、卫生所、招待所,还有分场的食品厂、纸箱厂、啤酒厂,有那么多的工作需要有人做。基地一号首长在大会上宣布了死命令,哪级首长打电话写条子都没用,考试!预考上的兵方可参加文化班。
凭着每天比大家少睡三个小时的觉,张一鸣预考基地第一,我考了第四,我们从来没瞧见看书的姚红竟然考了第二,至于湜湜,淘汰了。她落榜在我们意料之中,毕竟她只上过初一,按她自己的话说,物理和化学她都不知道是何物。
我们到省军区参加军校考试,在省城住了一夜,谁知第二天进考场时,张一鸣怎么也找不着准考证,误了考期。
我考上了军校,上学时,张一鸣当了班长。来年她要考军校时,她又带新兵参加军里比武,最终没能考试。当我们在为她惋惜时,她因为比武夺得冠军,基地报她提干。但因为没有文凭,年纪又偏大,当了五年代理排长,仍以战士身份复员。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回到贵州老家,没能安排工作,嫁了个民办教师,后来到城里打工,当过保姆,清扫过厕所,后来在县城开了一家寿衣店,赚了些钱,把女儿带到国防科技大学校园转了一圈,说,妈妈这辈子当军官的愿望就靠你实现了,果然她的女儿不负母心,现在是军校的一名讲军史的上尉教员,让张一鸣在战友面前很是神气。
这都是李湜湜告诉我的。最后她总结道,人再强,强不过命。不是你的就是争破脑袋,也是竹篮打水,白费劲。我心想未必,但不会跟她争辨的。
李湜湜退伍后进了供电局不到一年,就被调离到一个偏远的电站。要不是找了个在市委当秘书的丈夫,也不会调到北京,干到处长退休。
3
再有五分钟我们就到了。司机手往前面一指,说完就打起了电话。
我从往事中醒来,瞧着车外,不远处是一幢五层楼,周围树木繁茂,看树叶,好像樟树或者榕树之类。楼前有片很大的湖,水绿得如蓝宝石,繁茂的树根在水下清晰可见,让我以为到了九寨沟。
此时我所在的城市还是烈日曝晒,这儿却清风吹来,甚是凉爽。车一到门口,一位穿着老式迷彩的小伙给我们敬了个礼,司机忙伸头致意。
一进院子,两边阔大笔直的树木,像一列队伍迎接着我们,喇叭里响着《战士的第二故乡》,司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在腿上打着拍子,还跟着哼起来: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浪又高。
我真疑心走进了军营。让我醒过神的球场上不是年轻的官兵,而是一伙中老年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打柔力球,有人在慢跑。
楼前站着一排人,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司机说,我们院长等你了。
一个岁数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走上来,大着嗓门说,我是张一鸣呀,李晓音。三十多年了,她没怎么变。个子好像比过去低了些,人也胖了,仍是短发,穿着绿色短袖的体能服和蓝色短裤,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利落精干。
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晓音能到我们这个山城来,我求之不得。说实话,三十多年不见了,好想你呀,新书出版也不告诉我,瞧不起人。她说着,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平时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面对如此的热情真有些不知所措,动作僵僵地,她可能看出来了,松开了我的手,行走时,不再跟我并排,与我拉开了些许距离,我知道她误解了我,忙补救道, 在车上我可是听小刘讲了你不少故事。
这个小刘呀,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过,小伙子技术好,人好,在部队当雷达兵,跟七八个人守着个小岛,他给我说,不说话,就很寂寞,所以话多。
为什么想着办养老院呢?地方选在这儿对了,环境真好。 (选载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