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么多年来,每每在匆匆离乡回到寄居的北京之后,想到遗漏没有见到的人,内心总会有一些歉疚感。
以前没有分析过这歉疚感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想通了,这种略带点悲伤的感情,源自年龄的增长,以及对时日无多、见一面少一面的恐慌。这种恐慌需要见面来安慰。
我从未扮演过衣锦还乡者的角色,尽管这是年轻时出来闯荡的动力之一。以前在内心深处,一直固执地觉得,在家乡父老面前暴露出虚荣的一面,是件不堪的事情。于是,便竭力地保持以前的样子,到了家就转口说家乡话,永远闭口不谈在外面的事情,包括自己做了什么,等等。但显然,这不是大家所期待看到的样子。
2
“故乡,是一个可以把人打回原形的地方。”《看电影》杂志的阿郎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句话。我愣了几秒钟,给这句话点了个赞。
住在酒店里,换洗的衣服已经快没了。睡得晚起得也晚,醒来已是中午,眼泡已经有些浮肿。烟酒的味道在羽绒服的内里流窜。因为上火,嘴角开始溃疡。想到血液里的酒还没有完全消化掉,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酒杯,就充满压力。没由来地想发火,又找不到发火的理由。
面对孩子以及遇到的每一个人,又得换上一副温柔的面孔,装作很自在又开心的样子。每次走进下一个酒局之前,要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提起全部的精神……“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多想像歌里唱的那样,只走在故乡的风里、云里,让故乡抚慰满怀的疲惫。
要用家乡话来与人交流,要用家乡的思维来考虑问题,要用家乡的价值观来评断事物。尽量不使用新语言,也别谈什么新话题,这和故乡无关。
在故乡,只有谈论过去才是安全的、欢快的,只有回到那个空出来但却一直留给你的位置,才是完美的、和谐的。不要冒犯那些已经形成了数十年的规律,不要更新你停留在过去时光里的形象与性格。任何的抵抗和试图改变都是徒劳的,故乡会用它自己的方式,让你乖乖地又沉默地接受一切。
有一个例子,足以证明,故乡在打脸的时候,是火辣辣的,非常疼。
我按照计划去看望孙叔——每年都去看望这位老人,我在故乡工作时的前领导。他退休后,许多当年的年轻人都不再登门了,用他的话说,我是唯一一个“有点良心的”。他在村庄边缘自己的自留地里,盖了几间简陋的房子,盖这几间房子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等待拆迁。拆迁上楼需要17万才能买到新房,如果不加盖几间房子,征地补偿的钱压根不够付。
站在孙叔的院子里,感到满目狼藉。据孙叔说,某天清晨来了几辆巨大的铲车和上百号人,只花了20多分钟就将他的家园“夷为平地”。孙叔打电话给我,问这事是否可以上访。当时我的回答是,房子是违建,强拆有他们的道理。但孙叔还是坚持给我寄了封挂号信,希望我能帮他转交给信访部门或媒体。那封信到达时,我在外地。孙叔打电话来问,为了让他安心,我直接说“信已经收到了”。
事实却是,因为没有及时去取,信被退回了,邮局真是太靠谱了。这次春节见面,孙叔问:“你不是说信收到了吗,怎么原封不动给退回来了?”我的脸热辣辣的,很疼,想解释一下,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也许,这23年的感情,因为这个谎言,就掺进了沙子。不知道明年孙叔还愿不愿意见我,愿不愿意给我打开柴门。
这件事情让我耿耿于怀了数天。失眠的时候就拷问自己,是不是我整个人变了。在故乡,绝对不可以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否则,真的会进入一个人的口头历史,成为污点。故乡,就这样简单地把我打回原形,让我思考了很多。这算是个教训,也是个警醒。希望孙叔能原谅我,原谅我的谎言,也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3
对待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最好的给他。这是一个朴素的道理,在故乡也是一个通行的价值观。
每年有10多家亲戚要一家家地走下去。要费点心思,考虑买什么样的礼物,要考虑品种与数量,要想到是否合对方心意,以及是否会取得欢心。通常最好的表扬是:“你去年送我的酒(茶),我朋友来喝了都说好。”这会鼓励你下一年继续送下去。
我是用城市里学到的礼节,来要求我的亲人、亲戚,而他们则不会如我所愿,用“见外”的方式安慰我一下。这大概也是许多回乡者的痛苦来源之一吧——只有人关心你混得好不好,没有人问过你活得累不累。
但又能怎么办呢?你不能和故乡决裂,哪怕被骂为“凤凰男”也不能。
你躲在故乡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徜徉在故乡郊外蓝天白云下。你希望不遇到一个熟人,能信步自由地走上几个小时,以便确定自己仍然属于这里。你在外面漂来漂去,一直找不到扎根的地方,而在故乡,虽然你已经连根拔走,但还是想贪婪地把故乡据为己有。
你不能失望,不能抱怨,不能在酒后落泪。你以“成功”的姿态重返故乡,再以“勇敢”的面貌走出故乡。故乡如同把你推出门外的母亲,在你中年的时候仍然教育你“好男儿志在四方”,别忘了“衣锦还乡”。可是故乡却不知道,离开的人,哪怕白发苍苍,在很多时候,仍有一颗孩子的心灵。
如果故乡不能给我们以安慰,那么异乡就更不能。 (摘自《在往事里走动的人》,现代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