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

作家文摘 2022年04月19日 ·叶 梅·

  幺舅给我上的第一堂文学课

  小时候常住在外婆的木楼里,木楼在长江三峡巴东县城的小街上,家里除了慈祥的外婆,还有在念高中的幺舅。

  日子过得很节俭,外婆会做各种腌菜,木楼里有一长溜大大小小的陶瓷坛子,泡着酸萝卜、糟姜、豆豉,在吃腌菜的日子里,幺舅节省下一些钱来不断地买书。每次抱着书跨进家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兴奋又尴尬,像做错了什么,待看外婆并无责备的意思,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幺舅用旧木板钉成一个个书箱,将买回的书小心翼翼地收藏进去,放进去之前还要先将书包上一层封皮,端正地写上他的名字叶波。在一个只有几本连环画的小姑娘看来,幺舅的书也实在太多了,况且他的鞋和衣服早就该换新的了,她不明白幺舅为什么不去买鞋和衣服而要买那么多的书。

  我就那样好奇地询问,幺舅俯下头来,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当一个文学家。这话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随着他满脸的神圣,一下子烙进了我的脑海,虽然当时我还不谙人事,但也顿时肃然。从那时开始,懵懂地认为文学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也从此开始对书有了喜爱。

  这或许是幺舅给我上的第一堂文学课。

  小学启蒙读书,是幺舅领我去报的名。在我隐约的记忆里,幺舅热呼呼的大手牵着我走过长长的小街,来到一处闹哄哄的操场,那里小孩子正四处乱跑,打球踢毽或追赶。我害怕得不行,很惭愧自幼怯生。幺舅耐心地加以劝导,说你不要怕,读书多好啊。报完名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了一个布娃娃,表示安慰鼓励,然后又领着我走进巴东照相馆照了一张相。镜头前他蹲下身子扶着我,右手指着侧前方,说你看那里。摄像师就啪地照了。顺着他指的方向,幺舅叮嘱照相馆写下了一行具有文学色彩的话:看太阳从那里升起。

  一个女孩,因为初次踏进学堂门槛读书而受到的一连串鼓励,足以影响她的一生。

  后来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我读完小学一年级,离开了外婆的木楼去到了另外的城市。幺舅不时从邮局给我寄来一包包书,并附有简短的信。有一次在信中写道:每次看书的时间不宜过长,以免眼睛疲劳,当眼睛连续看几个小时以后,要去看一看绿的颜色,绿树青草都行,能使眼睛减轻疲劳……

  幺舅的话我一直坚信不移,之后每当看书或写了一些文字以后,我都习惯地去搜寻一片绿色,也会同时想起亲爱的幺舅。应该说幺舅是一个十分俊逸的男子,他个头高高的,有一副宽肩,当年的照片上可以看到他眉毛黑而浓,一双略略低陷的眼睛,整洁的学生头,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的围巾,这使他略显沉郁的模样酷似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幺舅当年考上了大学,但他心存遗憾,所考中的是湖北大学的经贸专业而不是文学。他不止一次地对人说,他终究还是要搞文学的,权且把现在的学习当作扩大知识面。

  幺舅的那些话都在记在了我心里,他对书和文学的钟情,也像是磁铁吸引着我。

  书为我的人生点亮了一盏灯

  后来我进了初中。正值“文革”,噩梦般的情景使一个女孩头一次感到人生的严酷。我妈说,你去外婆那里住一阵子吧。

  于是我坐车去了巴东县城外婆的木楼,住进了幺舅的小屋。幺舅那时在武汉上大学,虽然校园里也是一团糟,可他对学业的痴迷使他舍不得离开,外婆木楼里本属于他的那间小屋就成了我的乐园。

  幺舅小屋的窗门可以用木棍支起来,窗外是隔壁药铺的屋顶,一大片青灰的瓦上,不时有麻雀飞来飞去,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将洗刷过的鞋晒在屋顶上,白鞋青瓦看去十分洁净。幺舅小屋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但幺舅床下那些装书的木箱,却是一个丰富博大的世界。在外婆的默许下,我费尽功夫撬开了幺舅挂了钉子的木箱,那里面全都是他省吃俭用买下的文学名著。

  我迅疾地翻阅着,实际上我并不完全懂得那些书的价值,开始只是选择一些带有图片的外国电影故事,逐步才去看《安娜·卡列尼娜》《笑面人》《少年维特之烦恼》……似曾听说或毫不相识的一本本厚的薄的,有着精美插图或没有插图的书,像是从地下突然挖出来的宝藏令我目不暇接。我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贪婪地沉醉在书中的情景里,那是一个让我忘掉身边一切的好去处呵。

  沉湎在书中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常常吃过晚饭就靠在小床上,就着床头的小灯读起来,周围的世界渐渐沉寂,看着看着,灯光变得昏黄,那是因为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亮了小屋。书中的人物陪伴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没有喧嚣也没人管束,在那个混乱的年月里居然感到了一种独有的惬意。

  幺舅的书为我的人生点亮了一盏明亮的灯。

  16岁时,我们这群本应该在校读书的少年背着行囊到陌生的乡下插队落户,我和女同学彭力勤住在一道山梁上的保管室,那儿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一两里路,一到夜晚就格外冷清。一天的劳作之后,回到阴暗孤寂的土墙屋里,思乡之情会油然而生,对前途的茫然更让人愁肠百结。但好在有书,我随身携带了几本在当时不能阅读的禁书:《红楼梦》《西游记》和《青春之歌》。到乡下之后,还从当地的小学教员和会唱山歌的老先生那里偷偷借来一些他们珍藏的线装书,一些流落民间的清末民初的手抄话本,大多是警诫世人、劝恶从善的故事和诗文。夜里就着小油灯,不管外面刮风下雨,一本书便让人进入到另一番天地。

  最令人心动的感觉是相会

  读书的好处很多,最令人心动的感觉是相会,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翻开书本,就会找一个新的世界,遇到一个或一群心灵相通的朋友,你与他们共同漫游,倾听他们的娓娓细语,与他们一起共悲欢。总之,你不再是一个孤独烦恼的人,不再是一个浮躁或空虚的人,你的灵魂在无数个神奇的世界里遨游。

  因而在我看来,读书的快乐是平生所尝到的最大快乐。

  作为女性,似乎要比男性嗜好的天地狭窄一些,但只要有书相伴,足以让所有其它的爱好退居二位。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个始终不变的习惯,便是每到一地首先就是搜寻书报杂志,或探亲访友,或出差在外,倘若没有书便觉得一切索然无味,而若是身边有一本好书,漫漫旅途也不会觉得劳顿和拥挤喧闹。我曾多次在北京和武汉之间往返,在火车上常常不与任何人搭话,只是读书,有了书,哪还有工夫顾及其它呢?

  在捧起书卷的那一刻,时常会想起亲爱的幺舅。教我从小读书的幺舅,无疑是一个充满理想的人,他总觉得他应该不断地发奋努力,做出大事业来。他的梦想来自从小经受的磨砺,他生于战乱时期,两三岁时就随着做工的母亲、哥哥姐姐颠沛流离,从巴东到武汉,再到湖南、江西、广西,辗转几千里十余载,住过野庙草房,讨过残汤剩饭,比他更小的弟弟死在了这条漫长的路上,他总算侥幸活了过来。他因此很喜欢高尔基,说那人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在他上大学的日子里,他认真地对待学业,并暗暗开始了他的文学计划,为一部长篇小说开了头。

  这是以后从他的笔记本里得知的。但令人极为悲哀的是,幺舅在尚未完成他的长篇写作,尚在青春年华之时,却因为一场江上的意外而永远离开了人世。很多年里,我都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时常追忆他神采飞扬的音容笑貌,回味他的每一句叮咛。总在想,幺舅为我点亮的灯仍灼灼照人,可幺舅他去哪儿了呢?

  如今,随着三峡大坝的修建,长江水涨135米,巴东老县城早已隐入大江水下,外婆的木楼也不复存在,但幺舅小屋的那些书仍被亲人们珍藏着,书中的人物故事也永远萦绕在我心头。

  年复一年,在幺舅为我点亮的灯下,我读书,也写书。如今的书太多了,光怪陆离的世界,浩瀚的书海,各种各样的书,应有尽有,不该有的也有。这让我意识到,选择读什么样的书,写出什么样的书,对读者和作者都是越来越大的考验。而我,终归的努力仍然要向着美和善而去,那也正是幺舅给我的文学课里最初、最要紧的提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