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许倬云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期间留影
(摘自冯俊文整理《许倬云十日谈: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美国的乱源
王原(中国古动物馆馆长,古生物学家,中国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所长):匹兹堡是美国“铁锈带”的著名代表城市,被称为“钢铁之城”,曾深受工业外迁转型之苦。您觉得现在美国政府呼吁的“制造业回流”,能否在短期实现?
许倬云:我1970年到美国的时候,正好见证了匹兹堡钢铁业的落日余晖。清晨或者下午抬头看,半边天是红的;晚上看,满天都是红的。钢铁炉烧得满天红,墙都是黑的。
那个时候是匹兹堡最鼎盛的时期,所见的景象代表了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力的很重要的背景。老板出钱办工厂、买机器,工人在生产线上劳动,白领阶层(也就是管理人员)是老板和工人之间的中间站。白领和蓝领其实都是老板的雇员,但他们的待遇相差很远。
等到后来的工业自动化,以及现在的人工智能化出现,计算机科学把生产流程切割成无数个小段,每个小段由特定的机器生产和控制,蓝领阶层开始消失不见了。现在,蓝领阶层的儿子甚至孙子已经开始进入职场。蓝领阶层是老辈,可以拿到工会给的养老金;儿子可以提早退休,但得不到太好的待遇,要靠贫穷救济金和社会福利金生活;孙子没有机会进入最好的大学读书,最多读个社区学院。他们三代人的脑子里都还记得当年的盛况,当年工人了不起的岁月。
这个情况造成今天的美国社会上,有一大堆被遗忘了、搁在一边的人口。他们在20世纪50到80年代的劳作,曾经为美国工运带来第二大高潮。如今,担任蓝领阶层工作的人越来越少,剩下一大批人永远要失业。这种三代人都面临失业的局面,会产生很大的社会问题。另外,现阶段年轻的专职人员薪资最高、工龄最短,未来这批人也很快会老化。
匹兹堡垮在哪里?当年瑞士、瑞典、日本出的钢铁是半自动化生产(刚刚到半自动化阶段),运到匹兹堡钢厂门口,比匹兹堡本地生产的钢铁还便宜25%。那匹兹堡的钢铁企业还怎么和他们竞争?没法竞争。所以,特朗普说要把工厂搬回来,是不可能的事情。老工人即使愿意回来,也无法适应现代机器的自动化,而且工厂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新工人。
1957年,我第一次来美国坐的是四万吨的货轮,船上有30来个船员。今天是货柜船,可以装2万吨,只用十个工人操作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可见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他们是自己把自己打败了。
美国为什么能撑这么久?因为它把金本位、一篮子货币打掉,然后建立了美元霸权。美国靠二战后一枝独秀的生产力和资本,既有力量又有钱,独占了世界经济的一大半以上,有权随便印发钞票。美国当年的老本家累积的数目巨大,背后是很多看不见名字的财团。他们很多的下属企业注册在开曼群岛,这个小岛上有两条街,每个门口都挂着二三十个招牌,都是公司总部,没有几个人管理,但是可以逃税、逃避管理。这种现象,是很奇怪、很魔幻的资本主义现象。
上个世纪70年代的美国工人是很能干、很负责任的一群人,但他们是“穷民而无告者”。他们可以领工会的保险金、救济金、社会福利等,能够过一个大概比今天大多数国家普通人的生活还高出那么一点点的生活。但没办法再继续提升生活质量,他们也不需要。他们只要一杯啤酒、一块牛排就够了,吹吹牛、晃荡晃荡,怀念一下当年的好日子。这些人是特朗普的拥护者。从来没想到,当年遗留下来的工人阶层会变成共和党的基本票仓,这些人就是今天我们说的穷白人。穷黑人有政府管,穷白人没人管,这是将来美国的乱源。
中国最大的本钱
周航(顺为资本投资合伙人):最近,在中国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是把目前急转直下、全面冲突对抗的中美关系归咎于美国,您对美国自身的问题也谈得比较多。相比美国存在的问题,我更关心的是中国该怎么办?
许倬云:中国有一个很大的本钱,那就是文化的本钱。文化本钱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重视知识、重视理想,而且知识分子不是为钱而工作,知识分子是为用自己的理想去帮助社会的其他成员一起走到理想的大同世界而工作。这是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国的专业人员教授法律知识是为了挣钱,教授管理知识也是为了钱,甚至教授历史知识也是为了做教授——基本上美国教授的工作不重,待遇还不错。中国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是不一样的,这是中国的本钱。
至于中国目前的问题,从1949年到现在走过好几段。最大的转机是邓小平主导了改革开放,把整个社会的状况转过来了。如果没有他当年的工作,中国不可能有后面的快速的发展、崛起。身为一名知识分子,我们不是为了社会工作,也不是为了外在的职业而工作,我们的工作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有安顿的地方。这些人在的话,中国就应该有希望。这些人会想问题,会提出问题,最后把问题留下来给别人思考、研究。这一代人没能解决,第二代总有人接下去继续往前走。
我脑子里思考的问题,从二三百年前就有人想过了。我是无锡人,无锡东林书院的风气、东林学者的遗训犹在。我们辅仁中学的学生,就是东林之后一代又一代人的子孙。中国学术界这一百年里面,知识分子做官的比例很小,纯粹学人占的比例很大。很多人像我一样承受过去留下的担子,宁肯死也背着担子。这是中国最大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