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女作家不少,但喜欢西洋古典音乐的似不多,讨论过贝多芬的更屈指可数,赵萝蕤(见图)和张爱玲是有代表性的两位。
赵萝蕤推崇贝多芬
赵萝蕤以新诗名,被认为是“现代派”诗群中一位出色的女诗人,蓝棣之编《现代派诗选》就入选她的《中秋月有华》《游戒坛寺》两首诗;又以翻译名,代表作为艾略特的《荒原》和惠特曼的《草叶集》,都在外国文学翻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她也迷恋古典音乐,20世纪90年代去北京美术馆后街赵宅拜访,我和她老人家在肖邦钢琴声中喝茶聊天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赵萝蕤写过一篇《我为什么喜欢西洋音乐》,刊于1944年5月28日昆明《生活导报》,文中解释“西洋音乐的特殊魔力”时,就以贝多芬为例:
在贝多芬的交响曲中,我们所听到的是怒潮的掀翻呢?还是热情的癫狂?我们所听到的是谷音的嘶啸呢?还是寂寞的悲号?无论是月色的微漾(《月光曲》),无论是田园的谐乐(《田园交响曲》),无论是怀疑命运,获取胜利的奋发(《第五交响曲》),无论是宗教的虔诚,极乐境地的赞颂(《第九交响曲》),在和声中,天籁就是人籁,天人合契的至融洽的协调,也就是人所渴求的最高的同情……
贝多芬这样创作音乐的人,是孤寂、痛苦,与世隔绝的;但他的交响乐章,却永远自疑虑而光明,自悲忿而欢欣,时时仰承着那至崇高的一统。我们可以想象到如贝多芬这样的一个天之宠儿,在他个人的孤凄中,如癫如狂的哀呼,悲哭,却又在那大宇宙里如癫如狂的鼓舞而奋兴。一个伟大的人,是永远在人神之际生活着的。如像他的《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一章“极乐颂”……他心中音浪正趋向于最雄伟,最深挚,最浩博的天地人融洽的境界。当人聆听到《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一章时,灵户心窍如受了至肃穆的震慑,而被完全解放与高举。在乐人中,贝多芬是圣人了。
赵萝蕤也由衷赞美贝多芬是“乐圣”。时隔70多年,她用诗一般火热的语言对贝多芬的分析和推崇,仍给我们以启迪。
张爱玲不喜交响乐
与赵萝蕤不同,张爱玲对贝多芬是有所保留的。张爱玲在1944年10月上海《苦竹》创刊号上发表《谈音乐》,漫谈她对中外古今各种音乐的认知,颇多奇思妙谈。张爱玲年少时学过钢琴,也“被带到音乐会里”,但她坦陈“我不大喜欢音乐”,尤其是西洋音乐中“大规模的交响乐”:
那是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它的声音,前后左右呼啸嘁嚓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人一开口就震惊于自己的声音的深宏远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时候听见人向你说话,不大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人家说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这段话尽管没有直接针对贝多芬,而只是泛论西洋交响乐,但既然贝多芬的交响曲是西洋古典音乐中的瑰宝,应也可视为贝多芬已包括在内。实际上张爱玲此文中直接提到贝多芬仅半句话:
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不是浪漫派的贝多芬或萧邦,却是较早的巴哈(赫),巴哈的曲子并没有宫样的纤巧,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
张爱玲这个表态再明白不过。她应该知道有许许多多人“最喜欢”贝多芬或萧邦,但她 “最喜欢”巴赫。张爱玲不欣赏贝多芬的“英雄气”,这与她的文学观是正相一致的。(摘自《书城》2022年第4期 陈子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