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梦忆》选载之一

亲情与“家学”

作家文摘 2022年05月10日

刘梦溪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1月出版

  在本书中,文史学者刘梦溪先生,概述其对学界先贤学术思想的研究,讲述其与中外学界名人的交往,评点诸多学人的学术观点与著作,兼及自己的学术研究历程。书稿成于作者80周岁,故曰“八十梦忆”。

  

  我出生在20世纪40年代开始的一年,按干支是庚辰年的岁尾,因此属龙。生我的时候,母亲虚龄45岁,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父母是山东黄县(今龙口市)人,20年代末迁来此地。母亲系续弦,前面的大哥,所生长子只比我小一岁。前面还有一个大姐,也经常往来。二哥、三哥和一个姐姐,是我母亲所生。他们都很疼怜我。

  父亲身在农家,却很少事稼穑,兴趣主要在讲书和写字上。他书法不错,举凡春联、礼账、契约、词讼等本村和邻村的文案,很多都出自他的手笔。

  神仙二爷

  我父亲的二叔父,是一位行医先生,我叫他二爷。他戴一副古旧眼镜,手提带铜活的小皮箱,留着几绺白胡须,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每当他飘然来到我家时,大家最有兴趣的是听他讲《聊斋》。他讲得活灵活现,而且都是夜晚上灯之后,一讲就是半夜。我越听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听。结果多少天之后,我一个人不敢走过我家的堂屋。我爱发烧,如今想来很可能与听二爷讲《聊斋》受惊吓有关。

  二爷也教我念《千家诗》,条件是早晨的童子玉液须送他清饮。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这位神仙二爷,每次他来,都给全家带来欢笑。

  二爷讲《聊斋》,我父亲一般不在场。他熟读《三国》,但他喜欢讲的是《封神榜》以及《七侠五义》《大五义》《小五义》《大八义》《小八义》等侠义小说。每当腊月来临,年关前后,村里的一些爱好者都来我家听他讲书。有时他也哼唱鼓词,一种很平很快的说书调。

  我父亲监管很严的一个铁皮箱里,有很多这方面的书,至少《三侠剑》《粉妆楼》《玉娇梨》什么的,我是看到过的。《诗经》《四书集注》也有,那是在箱子旁边堆放的几摞书里。如果碰巧父亲不在,箱子又没上锁,我的好机会就来了,可以随意在箱子里翻看,只要一页认识几个、十几个字,就看得很来劲儿。历史演义和侠义小说对我的影响,可说是沦肌浃髓。我学认字,也跟乱翻这些书有关。

  如此“家学”

  父亲认真教过我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学读物。他口授,我一句一句跟着念。后来《三字经》《百家姓》皆能背诵,《千字文》开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两句,令我懵懂得不知所以,便偷懒没有全背。

  这种口授的方法,常因谐音闹笑话。譬如《百家姓》的“俞任袁柳,丰鲍史唐”,我会悄悄理解为“风包屎汤”,然后自己窃笑。

  《神童诗》我也很喜欢。“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些朗朗上口念起来特别响亮的话,让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世间唯有读书最好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也听大人念过。问父亲这两句的意思,他不答。母亲说,书念好了,长大娶好看的媳妇。

  我九岁以前,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生长的。听二爷讲《聊斋》,听父亲讲侠义,背“三百千”,自己乱翻书。如此“家学”,也就思过半了。

  我很少和小朋友玩,倒是喜欢跟姐姐、嫂嫂在一起,听她们说笑,跟她们一起做扔荷包和击鼓传花的游戏。大哥和三哥会木工手艺,他们那些工具,令我迷恋不已。至今我喜欢各种工具,潜源实在此。

  恋母情结

  母亲的善良,远近无人不晓。不知有多少妇女儿童,得到过她的帮助。父亲说她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的人。我到三四岁,还吃母亲的奶。好像是她走到哪里,我都想跟到哪里。我的恋母情结,可想而知。

  姐姐出嫁县城,母亲常去探望,有时一次住上好多天。父亲也常有事在外面。每当黄昏降临,我一个人跪在窗前,无声而泣地盼念母亲,也是儿时真切的记忆。

  特别当嫂嫂走过来劝慰,说别哭了,妈妈很快就回来,我会更加难过。

  我的这位嫂嫂,是二哥的妻子,年龄比二哥小很多,长得俊俏,对我的照拂无微不至。1992年,清华大学召开纪念赵元任学术座谈会,一个女生演唱赵元任作曲、刘大白作词的《卖布谣》,其中有几句歌词是:“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卖布买米,有饭落肚。小弟弟裤破,没布补裤。嫂嫂织布,哥哥卖布。”听得我竟流下泪来。后来,一天夜里忽入一梦:嫂嫂笑盈盈向我走来,两颊红润,年轻而美。第二天打电话给哥哥,他说你嫂子昨天殁了。

  一年春节,姐姐的女儿一家路过北京,与我见面,同来的有二哥的一个孙女,我对她格外顾惜,希望尽量有帮助于她。

  我大嫂三嫂对我也很好。母亲常说:“老嫂比母。”也许我的恋母情结也转移给了嫂嫂一部分罢。

  九岁前我没正式上过学。邻村一位乡先生,是父亲的老友,他办的一个只有五六个学生的私塾,我断断续续念过一年。方式是一遍一遍地跟着先生诵念《诗经》《论语》和《孟子》。《诗经》喜欢,《论语》也有好感,唯不喜欢《孟子》。致使为人师后一个时期给研究生开书目,常常有《论语》而没有《孟子》。儿时的影响可真是根深蒂固呵。

  说起来,我的所谓“家学”,不过是略胜于无的一点点村塾的底子而已,好处是从小养成了亲近书、喜欢书、爱读书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