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滋润

作家文摘 2022年05月10日 ·阿 成·

  我是一个书的受益者。当然,受益的不止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在书的滋润下成长起来的,哪怕他们并不识字,没有文化,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享受书,即文化的滋润。他们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渠道,而且这个渠道相当古老,源远流长,直至今日也传承不衰。这就是口口相传。通过前辈和同辈的讲述来认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并引发他们的思考和判断。这几乎是在他们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在黑龙江,有一个古老的渔猎民族,达斡尔族。一天的劳作结束以后,他们聚拢在茅草房里或者山洞中,围坐在火堆周围,听长者讲述他们的历史、见闻、经验和追求。毫无疑问,这些见闻、历史和经验,包括对周围世界的认识,都是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讲述提炼出来的精华。这样古老的、天然的“文化课堂”,通常在茅草房的房梁上悬一个长长的棉绳,将下端点燃,当棉绳燃尽的时候,讲述便结束了。这是他们每天渴望的文化课,也是别一种阅读课。倘若将这所有的一切转换成文字,就是我们所说的书,通过这样的阅读,使听者获得文化上的安慰,并从困顿中获得解脱。

  在现实生活中发现,在我的周围,特别是在我的父辈人当中(包括同辈人),他们会将生存经验中凝结淬炼所产生的成语、谚语,当做他们的行为准则和判断标准。比如发乎成语,止于成语的“纸里包不住火”。分明是说,什么样的秘密你都是藏不住的。还有“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更是具有煽动性的“文化”。再比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及“吃亏者常在,能忍者久安”(我的爷爷就是这样教导我的)等等。这样的例子特别多。然而,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文化上的自觉与自信就会引发一些人提出如此的疑问,并引发他们的思考。

  在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很喜欢唐诗、宋词、元曲,包括更早的楚辞、汉赋等等。比如说,我喜欢的楚国人宋玉,至今对他的两篇楚辞仍然津津乐道,一篇是《风赋》,另一篇是《登徒子好色赋》。《风赋》将作者的智慧和对自然界的细微观察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生动有趣,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宋玉说,楚王享受的那么凉快的风,普通的老百姓是享受不到的。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可宋玉就把这两种风的“起源”说得入情入理,让楚王不得不信服。这让我想起在阅读过程中看到的另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讲道理的人,只是他们讲的道理各自不同罢了。”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几乎招上杀身之祸的宋玉,通过对楚国女人的描绘以及登徒子妻子的丑陋,让楚王认为好色者不是宋玉,而是登徒子。通过类似的阅读欣赏和思考,我认识到,现实生活当中可能讲不通的事情,在文学作品中却能够畅通无阻。

  也可能是通过对诗词歌赋的阅读,当然更重要的是有兴趣,这样的阅读与吟诵不仅丰富了我的业余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也滋润了我的才情,产生了一种当事人意想不到的动力。举个小例子,多年后我在朋友的邀请下写了一本《唐诗今译》(其中还有英文专家翻译的汉译英)。没有那样的阅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坦率地说,是阅读使我有资格拿起笔来创作文学作品。说起来,我在青葱时代的前行目标当中并没有当作家这个选项。这有点儿像航海家哥伦布,在探险的快乐中无意中发现了新大陆。比如说我特别喜欢唐诗中“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一幅何等壮阔的图画呀。“千秋”和“万里”这几个字的运用,看得出诗人的心胸是何等的豪放与开阔。后来在创作短篇小说《良娼》时,这样的思维方式,这样的意境,悠然流到我的笔端:“当春风越过万里长城来到这里,万朵齐绽,很爽眼。”这分明是在“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滋润下产生出来的。

  类似的阅读滋润还有很多,比如老作家郑克西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杏林春暖》。读他的书的时候,突然被一种悲天悯人和作家的智慧所折服。所以,当我看到那些毫无智慧可言的作品时就觉得非常乏味。要知道,读书不单纯是寻找一种快乐,寻找一种丰富的精神生活,更重要的,是将一个人从混沌和愚昧的困惑当中解脱出来,解放出来。倘若一个人干巴巴地在那儿写,你是有兴趣写,甚至泪流满面地写,但读者未见得有兴趣看下去。你可以发现,智慧也是人们的一种追求,而智慧的源泉之一,就在于阅读。这使我得出一个结论,若想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除了从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自以为得计的诱惑和可怜的脆弱当中挣脱出来之外,重要的是思考一下,为什么有些书你饶有兴趣地把它一口气读完。如此,一定会有新的斩获。

  一个人的高尚情怀,有时候是需要通过阅读的开发才能把它激发出来,从而进一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优处和长处,以及应当发扬的方向。这样的经验和认识,是我偶然看到了旧时代的一个文人的一本短篇小说集得到的。很遗憾,我没有看到他的名字,因为这本短篇小说集是我在南京文庙那个地方的旧书摊上买到的,已经有些残缺了,但还好,至少有70%的完整。

  这本小说集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产生两个判断,第一,这是一个新派作家。第二,作者的眼界很宽。至少他读过苏俄和欧美的文学,并且受他们的影响较深(鲁迅先生的叙述与之很不同,他更接近当代人小说的叙述方法)。我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被作者的冷静、平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所折服。我在想,是什么让我如此感动?不正是同气相求的结果吗?完全想不到的是,这本小说集让我清醒地认识了自己,并在以后的创作当中,一以贯之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并让我得到了某种释放和满足。

  有人说,创作是一种享受,显然是有道理的。如此的感受我还在阅读《穿过西伯利亚大森林》(里面还有《德尔苏·乌扎拉》的电影文学剧本,是日本有名的电影人黑泽明导演的)体会过:俄国的探险队在森林里遇到了那个来自天津的孤独的老人,他在这里已经生活多年了,探险队的队长问德尔苏,他是怎么回事?德尔苏告诉他,这个老人的哥哥和他的妻子有私情,他无法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一个人来到森林里独居。探险队的人就住在他的屋子里,而他带着那只狗在河边点上篝火过夜。第二天早晨,俄国探险队长发现那个天津老人不见了。德尔苏指着远处的山顶上,那个老人正走在刚刚升起的巨大朝阳里……德尔苏说,他想通了,原谅他哥哥了。

  由此我发现,一个人的情感也是能够通过后天的学习思考形成的,并遵循终生。

  当然,书对我的滋润远不止这些。像索尔·贝罗、辛格、安西水丸的《常常旅行》,以及袁玫的书,鲁迅先生的书,郁达夫先生的书,汪曾祺先生的书等等,长久以来,如清澈甘甜的泉水滋润着我的心田。

  基于这样的感受,这样的经验,我将多年来自己所珍藏的大部分书,分别送给了我的两个女儿。有道是“家中书多子孙贤”。我自己也留了一些书,但那是很少的一部分。我还是讲究读书的自由的。我反对和惧怕被动的读书。现在,我读书一直很自由,想读就读,不想读,就好好地生活,旅游,做饭,跟朋友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