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从前的初恋

作家文摘 2022年06月14日 ·王蒙·

  (选自《人民文学》2022年第4期)

  

  1952年2月26日  星期二  (早晨记)

  一个人,在古老美丽新生的北京市城区大道上,在雪后走上三小时,谁能有这样的豪兴和诗意,这样的眷恋和温暖,这样的如歌的行板?

  然后躺下,做了一夜的梦。

  梦见在大森林里开庆祝“三反”胜利大会,贪污腐化一扫而光,光明灿烂,日月经天。

  我问银波同志,这是什么地方?她说,这儿是热带。我看见了大象、犀牛、孔雀、群猴。梦中断了,又看到了小学五年级的级任①刘老师,他的脸上贴着橡皮膏。我当时很清醒地想起,他是在日本宪兵队的虎口里被害的。他怎么来了……我在冰场上滑冰,滑得非常快,于是围上一圈游人,欣赏我花样滑冰的技巧,凌蕊园却没有来,我哭了。用手揉着眼睛,有人掰开我的手,一看,是凌蕊园,她穿着桃红色的裙子。我说:“天这样冷,穿裙子行吗?”她说:“天冷什么?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回头,果然看见如茵的绿草,听见小溪淙淙的流水声。这时我飞起来了,怎么搞的,我会飞了呢?我长出了翅膀,穿过树林,穿过山岭,穿过月光,穿过快乐的风,穿过歌声,是马可的《我们是民主青年》,是歌剧《刘胡兰》里的“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是“东北风啊,刮呀,刮呀,刮晴了天啊晴了天”,是“天翻身来地打滚,仇人今天见了面”,我飞到了战火纷飞的前线,“我们是投弹组,战斗里头逞英豪”……我飞翔着穿过了交响乐伴奏的大合唱,苏联《共青团员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一觉醒来,做过那么多梦。这使我有点激动,又有点不安,也许还有点惆怅,有点忏悔。

  一代人,活得这样足实,这样热火,这样飞翔,我相信,我们相信,我们永远相信!

  

  1952年2月26日  (晚上记)

  一晚上有些忧郁,我好像变了,整天发狂地想着,想着梦,想着“三反”“五反”,想着会议,想着苏联、市委和华北局,到处是她。我相信她也做了梦。我的少年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在大合唱中?结束得这么早!不,我不怕,我经历的是少年的爱,春天的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月,则多么地亮。不,这不是香港传过来的歌的原词。少年的我是多么快乐,美丽的她——沉稳的她、深沉的她、奋斗的她,而且是温柔的她,她是怎么样的呢?她是天使,她是淑女,她是大队长!我们都要长大,我们都会长大,“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我们的年月辽阔光明!真希望自己多做几年无忧无虑的孩子,真希望自己已经是顶天立地的壮士!是个孩子,不是孩子,早已不是孩子,是先锋队、是后备军、是阶级的战士、是投弹手、是国士、是党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挥长鞭,追风逐电马长翅!

  然后我读书,我思索,我总结思想,我读大部头哲学与社会发展史,《资本论》。读通了《资本论》,那时候的刘夏,百战百捷,无敌于天下。

  睡觉以前,仍然要到雪地里走一走,至少要跑三千米。

  

  1952年2月29日  星期五  晴

  明天就是美妙的三月了,今天太阳特别好,谁都觉得阳光是在把自己照耀,严寒就要消逝,春光正在明媚。为什么小小的、俗俗的春、光、明、媚四个字会让一个猛志入云的青年含泪?当我看到,各处貌似干枯的树枝和树干,它们的叶蕾蓓蕾蓄势待发,已经可以想象满树的桃李杏与樱桃花了。

  每年春天都好像特别短,未及受用,匆匆已满。今年可一定要特别认真,注意地迎接春天。早晨,做完早操,我跑到胡同空场上大声唱歌,越唱声音越大,我觉得,凌蕊园在她的学校多少也能够听到一点。过了一会儿,小风吹过,我仿佛听见一个嗡嗡的回音,也许那是凌蕊园答复我的歌声吗?我跑着跳着等着回去。到了理论学习时间,我拿起精装厚书《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忽然想象,也许她不那么在意我呢?她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诗与梦的故事,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当然最重要的是考试的分数和体育体能达标。我们的工作在向配合正课学习方向转移,庆祝会、联欢会、开幕式和接二连三地响着吹奏乐送别参军的日子正在收减。我的热情,我的快乐,我的苦恼,岂不都随风飘逝?那太可怕了,那太惨了,我不敢想下去,又忍不住想。就像童年时候等待妈妈回家。天黑了,没回来,是不是被汽车撞了呢?早晨的理论学习没有学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把思想集中到书上。下午开会的时候,脑子也常常开小差。

  参加工作以来,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个人问题”影响过学习,现在是怎么了呢?我翻开少奇同志的单行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我要向“修养”求援,我要向党的教导求助。

  

  1952年3月2日  星期日

  从家里吃晚饭回来,团区委办公室只剩下黎银波同志一个人,这个星期日比较空闲,都各自玩去了。银波坐在火炉旁,把电灯拉近,正在看放在膝头上的小说,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大概刚洗过。看书当中偶尔用手摆弄头发。她见到我,把书翻过去,问我:“回来了?”

  “你怎么没和老韩去玩?”我问。

  “等着你呢。”

  “有事吗?”我赶快脱掉棉军大衣,在她身旁坐下来。“没什么。”她随意地说,问我,“快回来了吧?”(指从区委的中心工作回到团委。)我点点头。“三反”已经进入复查甄别定案总结阶段,快收兵了。

  “这一段,真够忙的。”她说。把右腿搭到左腿上。

  我觉得,她只是随便找找话说罢了,她正在观察我。

  莫非她觉察到了什么? (选载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