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在1994年第二届国际华文诗人笔会上
我手里捏着的是一封1995年1月5日徐迟老给我的来信,随信附着的这首诗《一瞬与熵》:
一瞬只是未完成的永恒
那火旁的“熵”却成了
能象征永恒的最后完成
已完成了的永恒正是熵
不冷不热不轻不重的熵
无始无终无影无踪的熵
非生非灭非明非暗的熵
亦证实了呵熵亦一瞬呵
亦就是那最美妙的一瞬
永恒之熵亦仅是一瞬耳……
徐老的视域无限。文学之外,大到太阳系、银河系、系外系等,小到夸克、质子、电子、核子等等。他的话题常让我惊喜好奇。有次,他甚至还绘声绘色与我说到了量子概念,形象且难忘。徐老在一信中又如是说:
已读你的两本诗集,很欣赏你的“一瞬”。和我年轻时的《未完成的永恒证》(佚失)颇为相似。“一瞬”即永恒……
“要准备好两张通行证”
1995年6月3日那天一早,我接到了徐老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他要去杭州和南浔,现正和大女儿徐律在上海。又说这些天西班牙画家米罗的展览在上海举办,邀我一起去看画展。
这是我第二回见徐老。他目光炯炯有神,温和的笑容里漾溢着亲切,穿件白衬衫,气色很好。进馆后我们将米罗作品一件件看下来,听徐老片言只语的指点、议论,让我一拓眼界大受教益。
出得展馆大门,看着天色还早,我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坐一回地铁。徐老得知,立时两眼放光,说,太好了!去!握着我的手,还挥起来摇了摇。
下得阶梯,大堂明亮宽畅。从陕西南路到漕宝路很快就到了。走出地铁上楼时,徐老忽而驻足,神情有点严肃地对我说,陆萍,我今年已82岁了,我们都要准备好两张通往21世纪的通行证。我问,哪两张啊?徐老脚步又慢了下来说:“一张是英语,一张是电脑。英语我还要提高,电脑我刚学会用光盘,但发展快要不断跟上去……”
徐老这一说,让我汗颜不已。深受震撼的我,霎时暗下决心。两个月后,我成了全报社首个电脑写稿者。这当是后话。
“只求耕耘,不问收获”
出了地铁走到我家,当时我还没有用电脑,我的《一个政法女记者的手记》手稿有尺许高。徐老起身翻看我的复印件,一时驻目凝神,问我“这人后来怎样了……”说着从内页翻到目录,说这些“我倒都想看看”。
徐老那天坐在我书房写字台左侧。低矮的小沙发,是我为自己的小身材量身打造的,右侧扶手还借助小书柜一格平面。确切地说,高个儿的徐老坐那儿,有点将身子“嵌入”的意思了。但一辈子在风烈大业里走过来的徐老,却一点也不在意,还谈笑风生,幽默风趣。当话题转到采访本上时,我从书柜深处搬出了一大捆,擦着满头大汗将之排列在一起,长长一溜煞是壮观。
徐老信手翻看,偶然注目时,我便跟着一眼疾扫,那凌乱的文字立即迸发出往日采访的现场气息。而这,又成了我们述说不尽的话题。徐老将我又破又旧的采访本排排整齐,深邃的眼神中显露出肯定与赞许,朝我道:“你每天这样采访写作……好!一直这样走下去!”接着又补了句:“只求耕耘,不问收获,是极高的境界……”
“细雨打湿花伞了”
一天,工作中我无意间谈到了徐迟,领导问可否请他来上海与大家见见面。我立时联络,徐老欣然同意。
1995年7月2日一早,我们一行五人早早从上海出发,到南浔接到了徐老和他女儿徐律。车至半途甪直古镇休息时,我们陪徐老游了甪直的保圣寺。闷热湿润的庭院里,满眼青翠,鲜花怒放。空气清新得有点甘甜。徐老游目骋怀,伸展着手掌向我笑道,“细雨打湿花伞了”……
转了一圈,不想在一处花草茂盛处,我们同时看见左侧有个月洞门,上面写着“叶圣陶墓地”。徐老忽然眉宇肃然,目有精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口里还念叨着:“嘿,圣陶!我的老朋友,你在这里啊!今天真是意外的收获!”
徐老慢慢上得石阶,站定。再往前走近一步。只见他深情地拍了拍墓碑,又慢慢放下手来,交握在身前,背对我们凝视远方……在我的感觉中,仿佛是偶然遇见了老熟人,一时感慨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徐老在1995年12月17日的信中告诉我说:“陈先生寄来照片收到,谢谢你们。回家挺舒适,终日静坐,看书,写书,往往一整天,这就是最快活的一天了……有朋友要我上庐山,不想去,因家中十分安静……偶译一首诗寄上看看白相相……”
陈先生是我丈夫,将在宾馆拍的照片邮寄给了徐老。徐老居家生活的写作、翻译,平静安好,这让我也心情愉悦。
“我是永生的……”
光阴一晃而过。1996年5月12日,徐老在信中又这样对我说:
去冬病得不轻,逃亡北京,前后住院67天,勉强地活下来了……书未收到,但你的新诗集呢?有无消息?报告文学与诗是两条轨道,其实也可分可合,我就是如此的。不过诗丢了不少。似乎你也有这倾向。则不可!……
那时我的报告文学新作《一个政法女记者的手记》已出版。我收到样书,即给徐老寄去,恐未收到。徐老惦着这书不算,又在关心我新诗集《寂寞红豆》的出版了。惭愧不安中,徐老那句“似乎你也有这倾向。则不可!”如黄钟大吕,时时回响在我的心头。
1995年9月7日,徐老在来信中说:
……昨天曾卓打电话报告我邹获帆航天去了……同一天里,我的好友冯牧也去了。我一向豁达,生死没有界线,通行无阻。我是永生的……
(摘自《上海文学》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