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克老师最后的日子

作家文摘 2022年11月15日 ·童自荣·

长影配音演员来交流时合影,左起于鼎、童自荣、徐雁、毕克、孙敖、孙渝烽等

  2000年的深秋,将届七十岁的毕克老师因肺气肿、哮喘而住进瑞金医院。本以为一个月左右便能出院返回工作岗位(那几年,年年如此),但这一次不一样了,进去了便再也没有出来。

  绅士毕克

  我曾给报社写过一篇小文,标题是《绅士毕克》。毕克老师那种通过声音、语言、语气等等呈现出来的绝妙的绅士气质和风度,我以为是他最大的特点。所以,他能活灵活现地配出《音乐之声》中的冯·特拉普上校、《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大侦探波罗。那么他本人在生活中工作中,一定也像他所配的角色那样,绅士风度十足吧?影迷们如果如此推想,倒是想对了。一个例子很说明问题。

  那回是我进上译厂后开始跑龙套的首秀,配苏联影片《解放》中一个接电线的小红军战士。台词也就短短两三句,又经过底下的排戏,但此时状态就是僵僵的放松不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台词是机械地说出来的。而和我搭戏合作的正是我崇拜的偶像毕克老师,他配崔可夫将军,这让我无形中更加慌张,一连录了几回都无法达到要求。须知,我一有差错,毕克老师就得一遍又一遍陪着我重录。待第五次来过,我无奈侧过脸用气音说:“真抱歉,毕克老师,我……”老师微笑着没说什么,大将风度地抬起了左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顿时沉下心来,脑子里有将军的画面了,于是,第六次的台词就顺顺当当地过了。

  上世纪80年代,毕克老师刚开始担当现场执行导演一职,就有一部日本电影《蒲田进行曲》交到他的手上,男主角银四郎的配音他就找到了我。这是个自私得近乎反派的角色,毕克老师是用心良苦,有意要开拓我塑造反面角色的戏路子。我当然跃跃欲试。谁会想到待要实录了,我却感冒突然加重,嗓子完全不在状态。我知道自己的患病过程,按惯例没有个三四天痊愈不了。没想到,毕克老师不愿我失去这样一个重要机会,请示和说服了老厂长,决定录音暂停三天,就等我病好。

  我真的很幸运!对毕克老师如此的坚持和有意栽培,我永远心存感激。

  探望一个病人能这样开心

  回到毕克老师入院事。这回我打定主意要去看望他。或许各位看到以上这行字会发笑,同事身体有恙,我们去医院探视,不是人之常情吗?我坦言,我在这方面是有点特别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理念,我做得有点过分。

  我把我要去探病的想法告诉了我太太,她当然100%赞同,末了还小心地提议,能否带她一同前去?

  那次的探望可说是一次愉快的小陪伴。秋高气爽,夕阳斜照,我们兴冲冲地进入他瑞金医院单间病房,只见他背靠床头坐着,气色还不错。他专从外地赶来的女儿,全力照料着他。因为知道毕克老师近几年年末都这样,经一个多月的诊疗和调理就要打道回府的,所以我们是怀着一份“轻松”的心情,在病房内高声地又说又笑。我和我太太甚至矛头一致地开起“控诉大会”来,“声讨”毕克老师——就因为迷毕克老师的配音,害得我们为了等退票,竟然逃课,不安心上学(当然逃的都是体育课之类)。毕克老师还是那个老脾气,不多话,但兴致勃勃地听我们说听我们笑。

  探望一个病人能这样开心,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是一个好人”

  看到我太太一脸的兴奋,我则更有一番感慨。我心想,太太啊,你光看到毕老师辉煌、光鲜的一面了,他几十年配音生涯中,尤其人到中年之后所遭受的磨难,不尽如人意之处,你哪里会想得到啊!人说,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生最大痛苦,可怜这个厄运就降临在毕克老师身上了。

  毕克老师是个坚忍不拔的汉子。那些日子,他把常人难以面对的痛楚,独自吞咽,咬牙渡过难关,然后,平静地对导演说:“可以了,给我安排工作吧。”他就是这样用创造性的艺术劳动来抚平心头的创伤。

  有了这第一次,后来就有第二、第三次。差不多一周里有两次,我和我太太会一起去探视毕克老师。毕克老师心情也分外愉悦。就这样,一个月很快过去,我们心里盘算着,估计再有几天他该出院重返工作岗位了。但我们高兴得太早了。正当我们又要去看望他的时候,却接到他女儿的一个来电:她父亲的病情有变化,由肺气肿转到了肺衰竭,这几天就要动大手术……

  在他弥留之际的前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个小插曲。那天我们抓紧去看他。似乎是回光返照,他显得很有欲望和我们做一点交流,而不是光听我们说。这时候他唯一可主动说什么的,就是依靠一块小黑板。他示意他女儿拿过小黑板来,在上面缓缓地写下一行字。是写给我的,我接过一看,上面书着六个字:“你是一个好人。”

  2001年3月23日,毕克老师走完了他70年的人生路,与世长辞。  

  (摘自11月6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