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言说岁月的大洋大海,也不再言说历史的大江大河,我庆幸正值事业期的自己,赶上了国家的发展。从20世纪70年代末一直到我退休之年,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轰轰烈烈,慷慨前行,解放思想,高歌猛进。在这可歌可泣的40多年里,小小的我平凡的我,在小小而平凡的工作岗位上,结识了中国文学界大部分有声誉的老中青作家,采访、对谈、组稿、交心、聆听、学习、汲取……我从他们身上收获了多少阳光雨露和明月清风。
我最被季羡林先生打动心弦的,是他那“君子克己,一心为人”的大善与大爱。老北大人都知道这么一件事:有一回,居住在季先生楼上的那家卫生间漏水,刚好水滴在季先生卫生间的马桶位置。小保姆要去跟楼上说一声,季先生拦住不让去,说那是给人家添麻烦。于是一个奇景出现在季先生家里——上卫生间要打伞!
我最被张中行先生震撼心灵的,是他“学,然后知不足”的大境界,还有定位于普通人的布衣本色。这位一辈子孤心苦读而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曾恳切地对我吐露心声:我这辈子学问太少,如果王国维先生在世,北大只有几位可以勉强评个三级教授,而我则连评教授的资格也没有……
我最被邓广铭先生拨动心弦的,是他推开正吃了一半的饭碗,神闲气定地与我交谈,一点也没有大历史学家居高临下的态度。那是我第一次去拜见他,之所以午饭时间打扰,是因为那天北大进门严苛,我怕出去下午就进不来了,为此我非常不安。殊不料邓老先生竟然对我说:“我替北大向你道歉……”
我最被叶廷芳先生振聋发聩的,是他那个惊人的《政协委员提案》。在举国计划生育抓得最严峻的时代,他居然石破天惊地提出应该放开独生子女政策,否则将会给中国后面的发展带来祸患……
我最感到对不起李国文老师的,是有一次编稿过程中不知怎么走了神,将他原本正确无误的文字改错了,使姜夔和白石道人变成了两个人。报纸就那么错着印出去了,白纸黑字被读者来信批评。我像闯下塌天大祸的孩子,浑身发烧地给国文老师打电话。万料不到的是,他竟马上故作轻松地说:“错了就错了呗,那有什么关系,我不怕影响我的声誉……”
我最为蒋子龙先生痛彻心扉的,是他对国家大工业体系遭遇的忧懑之心。他曾工作过的天重曾是国家八大重型机械厂之一,后来却变成了荒草凄凄的工业废墟,他昔日的师傅和工友们则变成了大时代的“淘汰者”……
最让我心刀剜一样痛楚的是张洁的突然离世,从此,中国少了一位不可多得的女作家。张洁从不炫耀她的成就,以至于只有很少人知道她曾获得过好几项国际文学奖,和她齐肩获奖的是博尔赫斯、索尔·贝娄等世界级大作家。张洁对文学的忠诚度很少有人能比,我亲眼看见她用写诗歌和散文的方式写长篇小说,即是说,一个个字、一句句话、一个个标点符号地反复“炼”……
还有一位对我产生了终生影响的女作家,是曾对我下过“封杀令”的凌力大姐。她要求我不论何时、何种情形下,都不要报道她,即使在综合性新闻中也不要提及她的名字。当我问到她那些清代系列长篇小说为什么没拍电视剧时,她顽皮地一笑,说:“我不愿被糟蹋了,有人来索要时,我就故意出一个他们根本接受不了的高价,把他们都挡回去了……”一个人淡泊名利至此,也是中国文学界的一个奇罕景观吧?
(摘自《美文》2022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