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断指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13日 ·蔡骏·

  

  (选自《芙蓉》2022年第5期)

  我在曹家渡浪荡了一个礼拜。夜里我循了老饕们的馋吐水钻进沪西状元楼。我悄悄穿过几十只圆台面的桌脚,避开男人和女人的凉鞋或高跟鞋,无声地潜入厨房间。此地油锅开得兴旺,但是精华在于糟卤。一台子糟鸭舌头、糟黄泥螺、糟毛豆、糟凤爪、糟带鱼、糟甲鱼,宁波醉草鸡,香味道可以勾走魂灵头。新华书店也是好地方,但我没能力翻动任何一本书。我只好藏在角落里闻闻书里的油墨气味。我在隔壁的银行跟邮局也闻到了油墨气味,一个是人民币,一个是报纸。报刊柜台上的女人三十多岁,长相跟发型都像神探亨特的搭档迪迪·麦考尔。我在邮局后门偷听了邮递员们吃香烟吹牛皮,人人讲这女人是曹家渡一枝花。邮局对面是林老师的书报摊,平常摆了当日的《解放日报》《文汇报》,隔夜的《新民晚报》,杂志有《收获》《当代》《人民文学》《小说月报》,还有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汪国真,甚至有一套苏联科幻小说,可惜这段时间经常不开门。林老师提了一桶糨糊跟毛刷子,在曹家渡每一面墙上张贴寻人启事,顺着万航渡路一直贴到静安寺山门口。偶尔有穿裙子的姑娘在电线木头前停下来,欣赏寻人启事上栋梁哥哥的照片,像看着琼瑶电视剧的男主角。

  但我最欢喜沪西电影院。现在变成一根手指头,不用买票子也能看电影。但我不走电影院大门,因为正对曹家渡五岔路口,来来往往的男女太多,随便一只脚后跟就能踏扁我。电影院隔壁弄堂是散场通道,每当太平门一打开,我就悄咪咪钻进去。我跳到放映机的小窗口前头,全身晒在一道白光里。只要我调皮地竖起来,幕布上就会多出一条奇怪的黑影。没有观众会想到这是一根手指头。我连续看了三场《本命年》,五场《黄河谣》,七场《红楼梦》,十二场《顽主》,十八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但我最迷的是《东陵大盗》,反反复复看了五十几场。每次看到军阀孙殿英的士兵撬开慈禧太后的棺材,老太婆还像困着一样,眼乌珠一眨变成僵尸,我就想起三楼老太困在小木匠打造的棺材里。

  当你变成一根手指头,曹家渡就没了秘密。手指头是无孔不入的私家侦探。长宁支路的弄堂里藏着一个破落的天主教堂。每到做弥撒的礼拜天,就有几个老太婆坐在门口画十字。教堂背后有家私人小旅社,我没想到会碰着三楼林老师。螺蛳壳般的客房里,头顶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拂动地板上的雪白胸罩跟内裤。我先看到曹家渡一枝花,然后看到脱得精光的林老师。男人的肉暗淡下垂,女人的皮肉尚且新鲜,不像女浴室里看到那般不堪。我藏在手指甲背后拼了命看。林老师埋在一枝花胸口的两团肉里,眼乌珠鼻头孔拖出水来,一枝花翻身用草纸揩揩清爽,拍了他的背脊骨,好像老娘哄小囡说,不要哭了,好意思吧,你的儿子啊,必定是跟女朋友出去旅游,藏在小旅馆里做坏事,就跟我们两个现在一样嘛。林老师擤一把清水鼻涕说,老早问过栋梁的女朋友了,他们两个月没见面了。一枝花笑笑说,你儿子的女朋友可能不止一个人啊,你看栋梁有卖相,肚皮里有墨水,笃定是当法官的料,不要讲小姑娘了,就连我,都想动他的坏脑筋,讲不定哪天就拐了跑。林老师说,呸呸呸,不要瞎讲。一枝花掐了林老师的手臂膊说,你看不起已婚妇女啊?林老师上下都是垂头丧气说,儿子大了,啥都不跟我讲了,是不是走了邪路?一枝花抓起两叠草纸,塞在林老师嘴巴上说,你才是瞎讲。林老师说,不谈了。一枝花从地上捡起短裤胸罩,慢吞吞穿上说,老林啊,你儿子的寻人启事再给我五千张,我让邮递员夹进《新民晚报》投递到曹家渡所有的信箱里。林老师从背后抱紧一枝花,解开刚搭上的胸罩扣子,重新捏了胸口两团肉,咬了她的耳朵说,等到栋梁回来,你就离婚好吧。一枝花说,滚蛋。我不好再看下去了,跳下小旅馆的木头窗台。太阳快要落山,擦过三官堂桥,西晒了层层叠叠的屋顶瓦片,好像苏州河的波浪镀了金。手指头修习了凌波微步,一路飞檐走壁,终归看到我家天井的围墙。

  我最恐惧的一桩事,就是我永远抢不回自己的身体,我将作为小木匠的左手无名指度过一生——这才是正版的手指头地狱。天黑以后,我困到了三楼林老师家里。只有梧桐一个小姑娘在家里。她打开冰箱吃了一碗冷面,打开电视机看《鹰冠庄园》。我就爬到栋梁哥哥的写字台上,藏在梧桐背后看电视。写字台一面墙上,贴满了栋梁哥哥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奖状,诗歌朗诵比赛照片,中学生作文大赛奖杯。电视机一面墙上,挂了三楼老太的黑白遗像,尚在做七阶段,摆了几样水果供品,三炷香熄灭的香炉。我在写字台上翻了个身,遗像里的老太就皱了皱眉毛。我定下来不动,老太的眼乌珠又瞪大了。我确定她可以看到我。梧桐一门心思看电视,尚未注意到遗像的变化。老太也不可能钻出黑相框来捉我,索性我就在她面前翻跟头,一歇歇竖起来,又横下来转圈圈。看到老太对我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大闹天宫,直到电灯泡电视机电风扇统统熄角(关掉)。楼上楼下一片兵荒马乱的册那之声。这个季节停电是平常事。梧桐痴头怪脑乱叫,瞎子摸象一般滚到双层床的下铺,拉紧毛毯蒙了头。我也悄悄爬上这张席子。闻着枕头里淡淡的甘草味道,我心想梧桐你平常困了上铺,不要困了栋梁哥哥的下铺啊。手指头像一条吃撑了桑叶的蚕宝宝,钻到梧桐的头发里,蹭了小姑娘一头香汗,轻轻摸了她的耳朵。梧桐哇一声叫出来,头顶撞了上铺木板。梧桐缩在墙角,黑灯瞎火,根本看不到手指头。梧桐哭哭啼啼说,奶奶,奶奶,你不要来寻我,我给你多烧点锡箔,送你去阴间享福好吧。我是存心弄她。我从梧桐的后背钻到她的腰眼,梧桐吓得翻滚下了床铺,试了三趟才爬上梯子,回到自己的上铺。栋梁哥哥的下铺空出来了。我放过了梧桐。蛮多天没困过床了,手指头留在下铺,按照人的样子困在席子上。

  梧桐在上铺翻来覆去,后半夜才太平,发出小猫似的呼吸声音。我又听到窸窣的声音。   (选载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