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的“马车”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20日 ·徐 刚·

艾青、高瑛夫妇

  艾青走了,26个春秋。在梦里,我常见到艾青,但是个背影。艾青总是和他那辆诗神的“纯金的三轮马车”在奔跑,我也紧随。我们走过一条泥泞的路,到了长满野草开着野花的草原,穿过一片丛林,经过护林人的小木屋,被拦车检查。艾青说:“车上都是诗,我们是写诗的。”于是放行。再往前是一片芦苇荡,我们踏浪而过。蓦地,有涛声传来,抬望眼,恰有激浪扑面。梦醒时分,艾青和他的马车已不见踪影,我想起了艾青《诗论》中的话:

  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真、善、美。

  他喜欢“老艾”这个称谓

  我第一次见到艾青的名字,是在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本上。上面有一首他的诗——《春姑娘》。诗的大意是春姑娘来了,在她挽着的柳筐里,装了很多东西,有红的花、绿的草……老师带我们朗读,然后讲解。我举手说:“春姑娘的柳筐里少了一种花,崇明的油菜花。老师你能不能给艾青提个建议?”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却走到我的座位旁,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没有思考,没有想象力,就不会有这种想法,这是了不起的!但我找不到艾青,徐刚还小,以后或许有机会遇见艾青,当面告诉他。”教室里一片肃静。

  自此,我记住了“艾青”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

  后来,到了北京。1976年的一个冬夜,北风呼号,《人民文学》的诗歌编辑杨兆祥大哥说:“走,我带你去看艾青。”

  那时艾青已从新疆返京,暂住史家胡同的一个大杂院。在一个小客厅里,艾青微笑着和我握手。我终于看见艾青了!他的夫人高瑛大姐也陪伴在侧。艾青不让我叫“先生”,也不让叫“老师”,还不让叫“艾老”。他喜欢“老艾”这个称谓:“它亲切,习惯了,杨兆祥和兵团的孩子们都这么叫的。”然后是聊家常,我说起语文老师的话。艾青和高瑛都乐了。艾青说:“你的那位老师是好老师,他保护了一个孩子的想象力。”他还说,“见不见艾青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了一个孩子诗的梦想,这是个了不得的梦想,触摸到了文学的金字塔,它和诗性的中华民族精神联结了。”高瑛大姐说:“艾青很少有这样的谈兴,他今晚高兴了。”

  告辞时,艾青坚持要一起出门,说是要上厕所,公共厕所在马路对面。我扶着他,他不让,只是有力地握着我的手。出门,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新月如钩,他挥手让我们走:“徐刚,你有空就来!”从此,我就成了艾青家的常客。

  “一群可爱的疯子!”

  当其时也,艾青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期,每有新作,我和杨兆祥,还有周明,总是先睹为快者。长诗如《光的赞歌》等,给《人民文学》,他们有版面;短诗则归《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除了索稿,更多的时候是聊天。我们在艾青家或是附近的馆子吃饭,艾青牙齿不好,他爱吃“炖得烂烂的肉”。其间,艾青又搬往北纬饭店暂住,离我寄居的华仁路31号只一箭之遥。那时,《光明日报》《诗刊》的社址均在附近,艾青的住处便成了一众诗人的聚集地。

  北纬饭店艾青住所的常客有邹荻帆、蔡其矫、周良沛、孙静轩、韩作荣和我,北京工人文化宫的一些业余作者,还有外省来京的诗人如胡昭等。当时议论最多的是《光的赞歌》。邹荻帆说:“文学界最近流行一句话——‘艾青回来了’!”还有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道:“山野的篝火是美的/港湾的灯塔是美的/夏夜的繁星是美的/庆祝胜利的焰火是美的/一切的美都和光在一起……”房间里掌声响起,以茶代酒,为艾青干杯。艾青以他迷人的微笑注视着诗友们,连声道谢。孙静轩平时斯文,真的激动了便如发疯一般:“让我们坐在艾青的三轮马车上,奔驰吧!”

  诗人们尽兴而归时,已是月上西天,艾青送大家出门,高瑛大姐笑着说:“一群可爱的疯子!”

  “不要把徐刚送人!”

  艾青从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写诗,但他曾告诫我:“徐刚,你要梳梳头。”那时我还是一头乱发,无风时在头顶趴窝,有风时四散飞扬。有一次他看了我写的《核桃·珠贝与鱼化石——艾青剪影》后,笑眯眯地说:“看来,一个人的文字与他的头发关系不大。”这是艾青唯一一次提到我的文字。

  1983年3月27日,艾青生日。高瑛大姐说:“艾青不喜欢过生日做寿,你过来吃个便饭,陪陪他就行了。”我从同事那里得知,长安街西侧有个不小的花店,于是下班后去了一趟。店里有一株海棠,两米多高,已开的花洁白热烈,未开的蓓蕾争先恐后。海棠售价65元,店主是个小老头:“正宗的西府海棠,你偷着乐吧!”我把钱付了,请老板把海棠移置一角。

  次日下班后,我匆匆赶到花店,捧起花盆就往丰收胡同21号赶去。

  捧进艾青院门,高瑛大姐说:“徐刚捧了棵大树!”艾青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海棠。因为一路奔波,还没有平静下来的海棠,花枝乱颤地面对着艾青的微笑,艾青说:“她也笑容满面。”借着这棵活生生的海棠,艾青说起了真、善、美:“首先,这海棠是真的,它不是塑料花,这是真的第一要义——展现在眼前的事物是真实的存在。其次,送这棵海棠树的人是真的,而且有真性情,为什么送给我而没有送到隔壁院呢?植物离人类生活最近,帮助最大,它是善的、美的。”

  艾青旧居拆迁,新居落成,又一次搬家时,院子里的花卉要送走一些,高瑛大姐后来告诉我,艾青大声喊着:“不要把徐刚送人!”

  记得那一次在丰收胡同的告别,多少有点凄凉,冷月斜照,灯影昏黄,我说:“老艾,你该休息了。”艾青把握着的手松开说:“你要常来。”我让艾青回家,他不回。“你走了我就回。”回头,艾青还在院门口站着;再回头,那影子模糊了。   (摘自12月9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