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年与作者
我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是1979年,当时光年是作协副主席,后来又兼任党组书记,主持工作,但他身体不好,不坐班,只是偶尔来机关开会、讲话、传达文件,与我们年轻人接触不多。
走近光年,与他相熟,是1985年春天,陪他到日本访问,朝夕相处、形影相随那十几天。
一锅窝窝头
那次岀访,光年心情很好,因为1984年底,中国作协召开了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选出了新的领导班子,光年卸掉了繁重的党政工作,一身轻松,所以才有空应邀到日本访问。
在游览濑户内海的宫岛时,天降大雨,气垫船过不来,我们被阻隔在岛上,无法回广岛。空旷的码头上,只有一间小屋,我们挤在小屋里避雨等船。意兴阑珊中,望着远方雨雾笼罩的起伏的山峦,我突然想起一首打油诗,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别说,此刻的远山,烟雨茫茫,还真像刚刚揭开锅的热气腾腾的窝窝头。
邓刚看我突然傻笑,觉得奇怪,问我笑什么?我说,有一个天才诗人,在炎炎夏日细雨初霁时,登上长城,望云蒸霞蔚中的远山,诗兴大发,口占一首,名为《登长城抒怀》,可与山水诗大家王维媲美,名重一时,被誉为千古绝唱。光年在闭目养神,但听到“千古绝唱”四个字,马上来了精神,连说,有这样的好诗?快说快说。
我说,光年先生,这首小诗,是我从相声里听来的,极为生动,传神,我甚至认为,它有资格进入文学史。此诗前三句都是写实,平平淡淡,不足挂齿,每行四言,计12个字:到此一游,消闷解愁,远望群山——请注意这最后一句,虽然多一个字,为五言,但却是诗眼,可谓神来之笔,画龙点睛,精彩之至,形象之极:一锅窝窝头!光年哈哈大笑,极开心,连说好,好,好,形象生动,大俗而大雅也。
第一次见光年发火
光年知道日本人热爱书法,旅行中免不了题词写字应酬,所以随身带着文房四宝,一路走来,不时留下墨宝。访问水上勉在故乡福井县大饭町修建的一滴水文库(文学资料馆)时,光年当场挥毫泼墨:一滴见大海,文库发文光。他写完后,看了看,似乎觉得还满意,转头对大家说,我们是第一批到这里来的外国作家,都留句话,做个纪念吧。
访问松山时,光年住一个很大的套间,我们常到光年的客厅里喝茶聊天。那天从松山市市役所拜会回来,光年铺开纸,提着毛笔,凝神沉思,为松山市市长写字。我们坐在沙发上,海阔天空地神聊,声音很大。光年说,你们安静一下,一乱我就想不出句子。安静了几分钟,光年正要落笔,不知邓刚与陈祖芬想起了什么,又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光年火了,脸一拉,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怒喝道:“你们两个别说话好不好!刚想起一句又忘了!”
我是第一次见光年发火。他平素文质彬彬,不苟言笑,严肃认真,既有学者的儒雅,又有政治家的睿智,只有在发火时,才迸发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气概。
那天上午,日本朋友送来一大盒有名的奶油香章姬草莓,颗颗肥大,鲜亮,红艳欲滴,散发出浓郁的芳香。邓刚是东北大汉,广额阔面,虎背熊腰,一口一个,像牛吃草一样,不一会儿,就把一大盒草莓全吃光了,算是对光年的“报复”。
给每个同行者写诗
那次岀访,光年一路写诗,而且给我们每个同行的人各写了一首。
送从维熙诗云:
心驰雪落黄河处,每忆血喷白玉兰。东来访友成良友,正字敲诗谈笑间。
前二句,指从氏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大墙下的白玉兰》。
给陈祖芬的诗:
占得奔波命不差,为描春意走天涯。只听喜鹊喳喳叫,笑来一处报春花。
祖芬在某寺戏抽一签,占得“奔波命”,光年说卜辞很对头,故有首句。
送我的绝句:
代人提问代人答,既当向导又管家。东海两岸传高谊,中日作家谢谢他。
这首诗浅白如话,但却概括、赞扬了翻译工作,我曾多次与翻译界朋友说起这首诗,他们都很感动,说是第一次看到大诗人为我们翻译写诗,对他的理解、赞赏感到温暖。
有一次,我对光年说,我从小就喜欢您的诗,多次参加学校组织的《黄河大合唱》,高中时,全县举行朗诵比赛,我朗诵的就是您的《黄河颂》,并荣获一等奖。光年很高兴,连说是吗是吗,眼里闪着激动、嘉许、慈祥的光。 (摘自《海内与海外》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