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通信
范泉先生(1916-2000,见图)离世已经22年了,我时常会想起他的模样,他的口气,他的勤奋,他的感情生活……想起我们的第一次通信。
大约在1979年中旬,我难得回了一次上海图书公司的“娘家”,因为这时我已调到社科院文学所资料室工作。有人对我说,收到一封给范泉的信,从美国来的,不知怎么寄到这里来了。你是否可以帮忙转给他?在书店工作的老人,一般知道范泉先生的大名。我收下了这封信,因知道他“落难”在青海。他与我父亲孔另境生前很熟识,还曾是我就读的出版学校的副校长,虽然那时我们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很快,范泉先生给了我回信,显然,他很高兴。原信如下:
海珠同志:
您好!
非常高兴地收到了您的信,并收到了您转来的美国来信。但是从您的信里,得知您的爸爸已于1972年仙逝,使我内心十分悲痛,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安眠。
您父亲是我最好的一个患难朋友。解放以前,特别是日寇投降以前,你们家生活比较艰难。那时我已在资本家开设的永祥印书馆里当编辑部主任,曾经不止一次地支援过他。我们那时虽然穷,但穷得有骨气,没有跟那些汉奸文人为伍,也没有给国民党反动派干过违背人民利益的事,而向往着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有一天能够红遍祖国江山。我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干了一些有益于人民革命的事,甚至翻印过一些毛主席的著作。解放前我常到你们家来,那时您还小。您母亲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妇女,说话柔婉,常带笑容,给我留下了特别鲜明的印象……
在青海的20多年,是在一个山沟里度过的……1977年,我被迫退休。退休以后,青海师范学院来聘请我去工作,才在去年9月来到西宁市的师范中文系任教。今年暑假,曾请友人返沪之便探听孔另境兄的通信处,这位朋友回来时说,另境兄已于两年前逝世。我有些不相信。我又写信给上海师大钱今昔兄,探听你妈妈的住处。他出差开会去了,信还没有复。昨天晚上接读了您写的信,才使我知道另境兄确实已经病逝,再也看不到他了。不知他患什么病?你妈妈现在在哪里?身体怎样?能写信给我吗?您的叔父另寂兄是否健在?在何处工作?您的伯母还健在吗?住在北京什么地方?我想写信向她问候。
建国30周年,我却走了20多年的“空白”,现在算是重新开步走。您转寄的美国来信,是我的一位老同学李英写的。他和我在1947年分手后,到意大利学习声学(男高音),现在已是美国印第安娜大学的声学博士了,当了教授。他原是缅甸华侨,日寇侵华时与家中失去联系,是我支援了他,使他能安度苦难的日子。几十年来他天天上进,几十年来我天天下沉,唯一可庆的,是我居然还活着。两个世界,两种下场,这真是一个鲜明的对照。
您现在可能已近40岁了吧?您的爱人在做什么工作?几个孩子?您在研究所做什么具体工作?怎么会知道我还活着?有空的话,希望常通信。
敬礼!
范泉
1949.11.11
(日期有误。应该是1979年11月11日)
他迫切地想知道我们家亲属的一些情况,这些事情由我母亲金韵琴去信作答,我不再写信饶舌。他们的话题应该很多。自从在青海师范学院执教,以他的学识和功力,聘为教授,带研究生,搞研究课题,还任青海省政协常委,显示他“活着”很好。出差来上海、北京,见到不少以前的熟人……一切人事关系在慢慢地恢复和建立。有一次,他从青海来到上海,住在打浦桥一个小招待所,我去看望他,见他的女儿海虹替他缝补衣服,为他打了件全毛的绒线衣。他特意拿出来给我看。他只有一只手套,另一只掉了。“有一只也好,另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他满足地说。有亲人在上海,考虑再三,他决意回到上海。在70岁时经上海市委组织部特批调回上海。去复旦任教授或到上海书店出版社担任总编辑,两者由他择一。他选择了仍然从事出版工作,这是他的老本行。有关部门把他的住房问题也解决了,我们大家为他高兴。相互间的交往和通信多了起来。
境遇有了根本改变
时间一晃,距离我们第一次通信已经七年过去了,中间发生了许多事,主要在于范泉先生的境遇有了根本的改变。他回到了上海,与女儿一家住进了新公房,生活起居也有人照顾,文化界也都知道他回到上海来了,仍旧从事出版方面的工作。这时,我向他打听一些文化老人的近况,他都一一作答,还热情欢迎我去他的新家做客。一切都显示着他“重新开步走”走得不错。
信上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这是到他双峰路的新家,因是第一次,所以信上说得很详细。事由是他向我提供一批从旧档案中发还的书信复印件。他知道我继承父愿,仍然在收集文人间的通信。这次谈话时间很长,除了介绍他在青海山沟里待了20多年,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情景,还讲到他能动手做木工,画宣传画,甚至织毛线。他的生存能力很强,在艰苦的环境中,还有一股不断上进的动力。还不知不觉地讲起他自传中最精彩的初恋,绘声绘色、仔仔细细、不紧不慢,我随着他时光倒流,才明白他们大学生活的很多花絮……不一会儿就到了吃饭的钟点,在吃饭时才把结尾讲述完毕。原来他不苟言笑,说话呐呐的表情下,不断用“迭个”词句,传奇故事却一个接着一个。他不仅多才多艺,又多情。
80岁时才退休
范泉在20世纪40年代主编过著名期刊《文艺春秋》,和许多作家有过交往,与我父亲的交集更多。我父亲比范泉先生年长12岁,自然,经历和人脉更多,能尽力支持范泉的工作,提供收藏的信件,配图在他主编的刊物上,这是他们间的忘年交情。这个时段里,由于范泉先生的关系,我父亲包括茅盾,在永祥印书馆出版了好几种书。
没有想到,如今他上班的地方在书店食堂的楼上。有一次我去福州路,路过那食堂,上去一看,果然范泉先生坐在办公桌前,对面坐着的还有周劭先生和另一位老先生,他们都过了上班的年龄,属于返聘人员吧。“返聘人员”都不简单,有真才实学。确实,他们是出版方面的专才。不久,由范泉发起主编了一部2000万字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就是很重要的实绩,填补了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空白,获得过国家图书大奖。在这个岗位上他工作了10年,直到80岁时才退休。可以说毕生执着于出版事业,力尽筚路蓝缕之功。
1984年,范泉受施蛰存一篇《论老年》文章的启发,立意主编一本《文化老人话人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成立了由孔海珠、孙为、范泉、郝铭鉴、彭新琪(以姓名笔画为序)五人组成的编委。这样,我有幸参加了全书的编辑过程,与范泉先生有了更多的接触。近百位老人的稿件,半年出版见书。其间,我还出差北京“跑人家”,要稿子,集图片,紧张而忙碌。这一次,实在感受到他的编辑本领,佩服他的创意。他勤奋工作,曾一个晚上写了篇题为《金色的晚晴在熠熠闪光》上万字的卷首语。
与我父亲的交往
海珠同志:
……
您爸爸在进春明以前,经济上一直比较拮据,我经常设法支援他。《文艺春秋》在解放前后刊过一些贴去受信人名字的作家书简,都是您爸爸提供的,因为我是刊物主编,有权开很高的报酬给您爸爸。您爸爸被日宪逮捕的,我还记得多方设法营救,有一次还带您妈妈一起去看世界书局陆高谊经理。那时您家在尊德里。我看到您妈妈一双长期做煤球的手,但她毫无怨言,说话总是带着微笑,一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解放后,她坚持参加工作,而且还在我的鼓励下,能写比较流畅的文章,多不容易啊!希望您在星期天经常看看她,关心她过好晚年的生活。
祝好!
范泉
1989年11月18日
上海陷落于敌手之前,父亲在“孤岛”创办华光剧专,任校长。虽然也是贫困的,然而一旦沦陷,父亲迅速决定学校关张。他变卖了全部家当,带领全家三口投奔新四军。他的任务是在苏区筹办垦区中学。我在这个时候出生在东海之滨的东台。不意,敌人发动“大扫荡”,苏区管文蔚等领导决定遣散文职人员。这样,一大批文化人只能悄悄地离开苏区,返回沦陷了的地区。回到上海,无家可归,只得盘桓在母亲的娘家尊德里。范泉看到的,是真实的。父亲是个穷文人,没有什么生财之道,生活清贫可想而知。当日寇临近无条件投降前,在上海疯狂抓捕文化人,父亲没有逃过魔爪,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坐牢44天,受尽刑讯。对范泉先生给予的帮助,母亲很感激。 (摘自《随笔》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