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与短句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27日 ·沈念·

  村与寨之间,山路相连。绿荫掩映,弯曲环绕,总有路抵达。山寨虽偏,通往外面也只有一条路,旧貌陈颜浑然不觉间起着变化。父亲带着村民修这条路,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掰着指头算,像是算着手心小径分岔的掌纹线。

  那是一条遇到雨水就会溃烂的路。坑坑洼洼,湿滑难行,进入雨雪季节,就像踏进地雷阵,随时小心掉进陷阱坑,出来一身脏泥衣。这条路是一个孩子的今世仇人,是他儿时的噩梦。他每天上学必经此路去往学校,想躲也躲不了,想逃也逃不掉。他摇晃着还没清醒的身体,走出家门,看到脚下这条在前面拐了个弯,看不见尽头的长路,心里就发怵。下雨后的路面,有很多积水,浊黄的水不是摔倒在泥水里,就是陷入深坑的泥浆里拔不出脚,那种使尽力气也走不动的感觉,像是梦魇住了。父亲教他看路走路,要选有些石子的地方垫脚,用脚尖轻轻一踩,上身不要用力往下沉,相反是要提气,让身体快速地走过去。每一脚都要看准,都要及时提气,他做不到,他懊恼自己没有长翅膀,也没练就轻功。当他一身泥一身水地走进教室,穿着半湿半干的衣服,瑟瑟发抖听着老师讲课的时候,情绪糟糕透了。他无数次被这个情景困扰着,有时梦到走在半路上,山上的树和石头坍塌下来,连同他把路给半截埋了。一度他不想去学校了,父亲顺手折断一根细树枝,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父亲专打他的小腿,边打边说:“脚就是你的路。”

  他被抽打得疼,叽哩哇叽地哭,哭完父亲送他到学校。在校门前的三岔路口,他那时就发誓,将来要逃离闭塞的村子,要去山外的地方,都是因为这条路。甚至有很多次,他在回家的路上,想到从此别过,开始远游流浪。当他走出山寨后,发现走在任何一条道路上,都会有压抑不住的欢欣。他想,毕竟世上最烂的一条路他走过了,从此,他走的每一条路,都会比过去走过的好。

  寨子里的祖训是,穷也要有穷担当,不求人,凡事靠自己。那时候,很多条件好的村子早就把路修成了水泥路,但山寨家底子薄,修不起一条路。一条路是一个村子的脸面,也是人的脸面,但现实残酷,没有钱,修路就是件没办法的事。刚换的村支书是父亲,村民难以忍受着这条破路的时候,就望着他们的新支书,心里却都明白,这个人没有关系可找。山寨就像被遗忘的角落,有时候,给再多时间,没办法就是没办法。他后来想通了一个理,不是没办法,而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他们知道山外有山,但不明白山外的那座山是不一样的。

  村民都没想到,父亲误打误撞地把县长请到了进村的这条烂山路上。那天,乡干部都集中在小礼堂开会。县长一行人走出礼堂,看到父亲站在空阔的院子里,独独的一个人。他此前一直在颤栗的双腿,迈不开步子,心里设想过的一百种一千种开口的场景,哑口无言。但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风吹动着他那条军绿色裤子下摆,上面沾了很多湿漉漉的泥巴印子。

  “县长,我要修路。”父亲说完这句话,就一声不吭了。车从乡政府大院出发了。车厢内空气滞动,县长的表情凝重,父亲像做梦一般,不敢大口呼吸。

  那条路,雨后泥泞,泥浆四翻,像是一群不懂耕作的人踩过的水田。后面下来的几位脸色沉闷的领导,路走了半截,有几处的山体岩石表层松动,路面烂泥翻涌,着实走得很困难。几个干部无从下脚,落在后面,龙县长刚迈了几步,鞋和裤子都沾满了淤泥,问走在前面的父亲:“你们平时一直走这条路?”

  父亲说,祖祖辈辈。

  有个干部嘟囔了一声,这条路走不进去吧?

  龙县长扭头说:“车开不到的地方,脚可以走,村民能走出来,我们就能走进去。”随行的几个干部噤声了,加快步子跟上去,山路上很安静,听得到鞋底踩在泥浆里的嗞嗞声。

  龙县长说:“是该修条好点的路了,人不能让一根眉毛把眼睛遮了。”他对跟来的那群人说,不用走了,我们再走,路也不会好,再走下去,县长的脸都丢尽了。我们走一次是一次,但山寨的老百姓,是要年年走、月月走、天天走。

  父亲回到村里,召开村民大会,第一句话就是:“到修路的时候了。”

  修路是三个月后启动的,财政困难,资金缺口大,父亲发动村民投工投劳,分成凿石组、运输组、铺路组,就地取材,用钢钎砸碎山石,手锤打得叮叮响,火花四溅。大家吃在工地上,饭菜从家里带,坚持了三个月,拉出了一条三米多宽的新路。父亲又想了个主意,把那些钎开的薄石块,条形块状的,带回村里垒了水渠的护坡。

  中间又经历了一些曲绕,路在原来路基上拓宽,要占用一个村民家的一块地,他的大嘴老婆不答应,说他们家本来人多地少,她带着有腿疾的儿子,躺在自家地里,不让县里的施工队动工。施工队也拿伶牙俐齿的大嘴婆没办法,思想工作做不通,父亲想出一招,换地。村里能换的几块地,大嘴婆看不上,不满意,父亲一咬牙,拿出自家那块山上的水田换。村人都知道,那块水田朝向好,日照充沛,水量充足,产量是同面积的两倍。大嘴婆忸怩着,但父亲修路心切,当即签好换地的协议。村民嘴上骂着大嘴婆的做法,说父亲犯傻,但又从内心里敬佩他。

  几年前,他大学毕业,突然改变了想法,回来当上了大学生村官,又参与到山路新扩的建设中。路走过了,才知道世间一切艰难,都是可以蹚过去的。父亲换地修路的故事,被村里的老人搬出来讲给年轻人听。那条儿时长长的山路,很快变了模样,变成了一条更平更宽的柏油新路。

  俯瞰之下,黑得发亮、飘带似的山路,来往的车辆是和时光一起延展。山寨的变迁,如同一本厚厚的书,风吹开一页沉重的过去,又画出一页开阔的未来。而今山路两旁是农家乐、民宿和古朴的民居,是清越的山风和厚厚的绿荫,是幽美的峡谷和明亮的旷野。我是走在这条山间的路上,听他讲起父亲和路的故事。父亲每一天都在与这条山路做最漫长的告别。年过七旬的父亲,每天的习惯还是坐在梨子树下,看着从路上进出的人们。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早已辨识不清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早忘记了自己与长路的往事。他回复那些打招呼的人,每一句话都比以前的更短。那些短句,像一粒粒小石子,从长路上叮叮呤呤滚落,被一道道山的褶痕收留,被沧海桑田的时光收藏。那么多从路上走过的人,帮父亲和这座古老的山寨铭记着一条山间长路的故事。

  (摘自《鄂尔多斯》2022年1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