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音记

作家文摘 2022年12月27日 ·胡竹峰·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击壤歌》

  采樵枯树尽,犁田荒隧平。灯下翻读,见到南朝庾信这一句,忽然想起许多过去的事。采樵声多年未闻,也很久没有见过犁田了。时光流驶,清凉如水的秋夜染得人温柔又惆怅。窗外夜色寂如炭灰,需要一点声音,能多些暖意。

  采樵如一幅长卷,犁田则是小品。一牛一人一犁一鞭,终日绕着水田一圈圈徐行,犁开泥土的哗然,牛呼气声,人呵斥声,挥鞭声,响在春日三四月。深山传来伐木声声,旧园乡村盖房子、烧饭都需要山上的木材。斧头落下苍苍复苍苍,是悠远的少年记忆,从先秦一直到现在,从来也没有断过。远古先民唱《弹歌》,断竹续竹,说的就是砍伐的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稻谷进了粮仓,动物冬眠,冰封万物,人也闲了下来。冬日取暖要依靠山林,天晴的时候,总要去山上砍柴,远山枯落的林木最适合做柴禾。 北方友人说少年旧事,一队人马踩着数尺积雪,在茫茫雪野中,一路咯吱咯吱,咕咚咕咚,迤逦入得雪林,有慷慨悲歌之势。斧斤砍伐树木的声音,地上拖拽木材的声音,偶尔动物行走的声音,是冬日交响曲。

  北方悬崖百丈冰的时候,我的故乡也万物肃穆,天寒地冻。哈气成冰的早晨,屋檐下棕树总挂满冰棱,拿气树枝去一一敲打,掉在地上是清脆的破冰声,一声声都是童年的欢乐。有些冰凌挂在那里,凝固了水滴的形态,也仿佛有一种声音。最喜欢漫天大雪,静静看扯棉铺絮,听雪落枝梢的声音,细细索索,若有若无。城里总也听不见落雪,风声倒是与乡村并无二致。风大到能卷起一切,呼啸着倒禾拔木,有千钧之力,灌入耳中。似睡入眠之际,陡然被风吵醒,听得门窗咣当作响,无心入睡,却不令人烦闷。到底自然的声音比街市车水马龙的喧嚣少了燥意。少年时候的雪夜,纸窗青灯下,冷风扑窗,屋子里炉火呼呼的声音暖暖的,让人安生,不知愁为何物,想想唐诗宋词里那些应景的句子,有一种幽古之情。在各种声音的交织中,又换了一个冬天。多年后一次次逢到雪,一场场好雪,晨曦初露,扫雪人更早,嚓嚓嚓嚓的声音,真煞风景又无可奈何。

  一片片雪花簇簇飘下,让人欢喜。而一片片花瓣坠落,啪嗒啪嗒打在瓦檐,想起花无百日红的黯然,静夜听来更仿佛伤心人语。李煜词里说“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仔细听,真个落花有声,一人独立其间,恰似仙人仙境,长日好悠闲。后主通音律、善画,词作有画面有乐感,常有女儿态,其人却生有异相,丰额骈齿,一目重瞳。

  有一年旅居天津,闲暇时,常去杨柳青看年画,只见为数不多的几幅老版木刻。隐约记得,小时候乡下人家每逢春节,必贴挂年画。记得有年年有余,画两条大鲤鱼,托一个大胖头娃娃,笑意吟吟。还有松鹤延年,一株老干虬枝的青松,松针丰茂,两只白羽黑嘴的仙鹤,或树下引颈或松上低眉。画面低矮处有几朵富丽的牡丹,天中一轮红日。空坐案前看看年画,窗外高树老绿,鸟声啾啾。年画里也有声音,吉祥的声音,人间祝福的声音。

  热闹烟火日子最有暖意。冬日在徽州小住,夜里和友人出门散步,风冷天色黝黑,像是徽州老院子的气息。两个人穿街过巷,古老的巷子幽幽长长,零星的灯光,红尘男女来来往往,几家小吃摊点,烟熏火燎,油煎烹炒叮叮当当,转角处的楼头猛地传来几个男人猜拳声。陡然觉得那夜色里多了阳气多了豪气多了生机。偶有人家存了尚文风气,胡琴、弦子、戏曲儿,一曲一曲从灯火明亮的窗口飘出,赶路的人听到曲声,脚步也缓了。虽然是冬夜,那灯火晦暗处,也有几个老翁拿了凳椅,攒三聚五,一把二胡,一个三弦,一抱琵琶,一壶茶,一碟瓜子花生,几家人消遣,咿咿呀呀声,飘过水池,穿过树叶,连月亮也动容,漫步出云朵,俯视这尘间,如此快意清风,不知愁为何物。

  夜里睡不安稳,清梦一场接一场赶上来。梦回故园,旧时小园柴扉,瓦屋前冷月弯弯,听见有人树下吹笛。月下听笛,又清凉又入境。笛声中一片幽怨,这世间的哀怨划过每一个人心头,深浅不一。让人入了虚幻之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场又一场。

  苏辙梦里的事,与苏轼见一青发僧,手持宝塔,中有舍利灿然如花,明莹而白,分而为三,各自吞了。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人世间所有声音,最终消弭于无形,无处可寻,大音希声,又或者这声音去了别处,如流水信步游走,不拘而往啊。  (摘自《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