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姑钱辉(见图)的《两代弦歌三春晖》终于出版面世了。我是这本书最早的读者,从二十多年前起,就陆续阅读其中的一些篇章。
辉姑陆陆续续写出了她自己三十年乡村教师生活的“教师生涯”,写了她最挚爱的母亲、我的祖母张一贯女士“坚韧一贯的人生”,写了她记忆稀薄却追思深远、给了她一生恩泽与影响的父亲——钱穆先生,还有二十多年交往中渐行渐亲、由敬而爱的我的台湾祖母、她的继母胡美琦女士。两代人的悲欢离合,妻离子别,相隔的岂止是一道海峡?那些人生情感中最重要的母女之情、父女之情、夫妻之情,于平常人家或者只是司空见惯的活色生香,而在辉姑的生命里,在辉姑的笔下,则显得更为复杂与沉重,带着时代的印记,带着家庭成员所特有的深刻牵挂及无奈的隔阂。
辉姑是公认的集漂亮与能干于一身的“六小姐”。辉姑排行第六,“六小姐”是我外婆对她的称呼,“阿六”是祖母和我爸爸们对她的称呼。在我早年的记忆里,辉姑能拉手风琴、会唱歌,像一个文艺工作者;辉姑能声情并茂地朗诵诗歌及童话,极其好听;她的字写得像书法作品,可以拿来当字帖。她有时也会厉声教训孩子们,并且自己声称“钱辉嬢嬢凶格噢!”不知到底是“凶”了她的哪一个侄子或侄女? 反正我没有印象被她凶过什么。
1984年到香港为祖父祝寿,前后一个月时间在香港,这是我最长时间地连续与辉姑一起相处。当时我大学三年级,她四十出头,在那样一种特殊的时空环境与活动中,有很多难忘的记忆,留在各自的心里。等读到书中的《我家的1980》《重逢》《新亚漫想》等篇,我佩服同样一起经历的事情,她记得是这么清楚、全面而深入。
辉姑是我父亲这一辈中最小的妹妹,但对这个大家庭来说,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做了很多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事情。因为她一直在故乡苏州附近工作,而她的兄长和姐姐,或远在北京,或下放在苏北农村十多年。钱家的男子偏重讷于言,惠于中,钱家的女子则是敏于行,有担当。辉姑在西山时,照顾晚年的祖母有年,并最终为她送终。当祖母预感到自己将在太湖中的这个岛上离开人间时,曾心疼地对小女儿说:“你拿我怎么办呢?”没想到,辉姑妥妥地用船将祖母奉回了苏州,入土为安。后来,又是她在苏州,一一为英年早逝的大伯、大伯母、一生未婚的大阿姨好婆等人料理后事。一年又一年做着这些事,她承受了多少痛心和辛劳,却从没有听她声响过。多少年后,我们后人去为长辈亲戚扫墓时,如果路径不清楚,就都是打电话给辉姑,由这个“大总管”指路。
对于大家庭中的晚辈,她擅长于在成就自己的乐趣中,给予美好的影响。比如,她自己手工编织的一件毛衣,一条围巾,她自己在缝纫机上做成的花裙子、布围兜等等,在那个物质匮乏、审美更匮乏的时代里,她以她的心灵手巧,告诉我们生活中任何条件下都可以不失追求美的心境。正如幼年时,她还住在苏州城东的耦园的时候,严寒的冬天傍晚,她会在东花园那个有一圈凹槽的石凳上,把花瓣草叶撒入凹槽,再倒入清水,第二天清早,就可以在石凳上收获一个镶嵌了花叶的、晶莹如琥珀的冰花圈。 (摘自12月7日《 中华读书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