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五岁时,父亲背我挤过人流,钻过周公庙的腹地,从西侧的沟畔攀上凤凰山。我童稚的眼,注视积雪的太白山,俯瞰起伏涌动的原野,周公庙,便在我的心灵留驻了印记。
至年长,父亲老去。每到农闲、偶得余暇,我要爬上卷阿的羊肠道,趟进周公庙东的慢坡,或在寂静的夜,或在星未落狗未吠的清晨,去感知周王朝的王灵。
我,一个农人,行走在周始祖的足迹上,遥想远去的他们,是怎样开创了农耕时代。我喜爱冬的晴空,喜爱满目透黄的情景,四野像分娩后的慈母,安详宁静。
我睡倒在落了叶的杏林,这里生长过梧桐,我的肉身下,是盈满坡地的衰草。天空里没了凤凰,只有鹰鹞。我身下是润德古泉的泉脉,泉脉睡了。润德泉古称受命泉——文王姬昌受命之年,休眠在冈丘下的山泉轰然喷涌。而“衔书来游”的凤凰,向他发出了使命召唤——瞻天案图,殷将亡兮。苍苍之天,始有萌兮。五神连精,合谋房兮。兴我之业……是时候了!此前,经历了多么漫长又惶惑如梦的时光啊。他在这里隐憩,仰观群星,与统摄万物的太乙星遥遥对语,钦定后天八卦,将乾位归往西北。待到一头飞熊扑怀的惊梦醒了,在秦岭北麓的山溪旁,他找到了胸怀九韬的姜尚姜子牙,齐心合力,一举奠定周王朝基业。约公元前1056年,受命九年,文王终,不树不封,陵寝安葬毕原凤凰山南麓,不留一痕印迹。但文王及文王后的王族,就该归葬在这里。一个王者没有太高的期许,只要他能葬进出生的土地。这里也葬入了,冀盼福祉的青铜礼器。
二
不是有约,也非三生前定。就在长过梧桐、青槐、刺楸、松柏的杏林,我与一位童颜鹤发的耄耋老人相遇。他从我头顶的凤凰山走下,我们坐定在老杏树的前方。他熟知那些消匿在时空的掌故。席草而坐,我们一起默望距离我们并非遥远,却似分外遥远的太乙山,其实是民间命名的南山,亦即终南。我们双目锁定在终南山系太白主峰的峰头,那高耸的山头积满的雪,恰如他头顶的华发。天空的太乙星,是天枢的中心,夜的群星,皆绕祂转动。用老者的话说,太乙星操纵着天下的全盘,操纵着万物生灵的兴衰更替、承换转接。这一切,在我觉着扑朔迷离的景观,皆由太乙主导决定?我们注目的太乙峰——太白山主峰,祂像一道茫苍隆起的龙脊,更像巨龙仰起的头颅,在俯瞰大地。
我问老者来处与去处。他说,他是流走在田地林野的归隐者,是住在卷阿后山的逸人。他的须发、眼瞳,在正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我期望从他口里得知些周的往昔。他抚掸掉衣襟上的落叶,说:“周起于弃,弃父帝喾,弃母为姜嫄,姜嫄践天帝巨足印感应身孕,生弃。弃擅农事,帝尧举他为农师,封在邰地。弃后四世为公刘,公刘迁邰于豳,公刘后七世亶父生。亶父三子,长子太伯、次子虞仲、少子季历。季历子名昌、承姬姓,正是那扭转乾坤,定后天八卦的周文王啊!文王子武王姬发者,举兵灭商,周朝始定,历世十五。”
他的苍髯在温煦的阳光中任风飘摇,他的歌喉,清新响亮:“最初生下周先祖,那是有邰姜嫄氏……三弃后稷于郊野,牛羊太鸟赐恩泽。姜嫄难舍亲骨肉,抱子回归名姬弃,后稷天生有灵异,撷取谷穗于稗草,落种稼穑好丰茂,谷穗垂垂民腹饱,安居乐业免饥苦,载歌田畴乐陶陶……”
啊,难怪在后世秉承的祭礼中,在周族肇基三百余年的土地上,周公庙周边百里的地域,人们仍要尊奉姬弃的生母。中华的史册间,姜嫄被周人的后裔,尊为始祖母,天下百姓的始祖母。待到农历三月十二日,适值周公庙古庙会的日子,来自四乡和千里外的百姓,攒聚进周公庙的姜嫄殿(见左图),头顶高香,抚膝而跪,先祭天灵,后祭地神,再祭四望与山川河野,随后要祭拜姜嫄,祈愿始祖母赐予他们有功于天下的子嗣。
低头沉思间,老者已飘然而去,仙风道骨,渐行渐远……
三
从卷阿,以周公庙润德泉的泉眼为中心,向西百里至迁河,向东百里至漆水河,南至渭水,北至千山泾河,如此的天然屏障间,方圆百里是先周时代的岐山,是周先祖感应王灵、遵循使命、默然生发的岐山。这个岐山,也是他们成就王业,憩居三百余年的岐山。
当年,在豳地(今陕西彬县、旬邑一带),在公刘建造的国都与土地上,公刘的七世子孙古公亶父,启动了先周史上由邰迁豳后的第二次迁徙,迁往豳地西南的岐地。这次,极有可能是周族内部发生了内讧,狄戎入侵并非古公亶父另设都邑的真实原因。继承先祖,承接了王命的古公,不得不在族人分歧、矛盾激化的当口,攥紧王业的接力棒,做出顺从天遣的抉择。月亮未消匿的清晨,他骑了快马,在太阳未升起的时刻,站在了千山山脉的山峰间,两峰对峙、分而为岐,这正是岐山得名的山峰。七彩的凤凰,在不远的高冈召唤,那个高冈南麓、山梁拥戴的凹地,恰是卷阿,更是后来的文王周公,不辱使命、谋划安邦的隐秘处。
跟定亶父迁岐者,只是部分周人。古公亶父在迁都往岐前,说过感人肺腑的话语:“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意即:跟别人的兄长住一起却杀死他弟弟,跟别人的父亲住一起却杀死他子女,这样做我不忍。你们和狄人勉力居住一块儿吧!做我的臣民跟做狄人的臣民没什么不同!而且我还听说,不要为争夺用以养生的土地去伤害养育的子民。
于是,心中有谱的亶父,拄着拐杖离开豳地。亲近的族人追随了他,驱赶牛羊、马匹,车载孩童、种子、农具,走过了头桥、二桥和三桥(均为地名),诀别了先祖开垦耕耘的土地。那该是怎样凄绝的场面啊!以致三千年后,民间犹有传说,在散桥(三桥)夜半还偶可听到周人离开时哀恸的哭声。
仁慈的话语,使远古的场景有所复原。看来,上天总得把经天纬地的大业,交付给仁爱的人。爱人者,人恒爱之;爱人者,天恒爱之。
牧耕岐下,栖身周原,古公尽力地凸现起扩张中的王制。在筑就的城邑里,他建造了祭台,并登上高阶、祭祀天地。他还承袭殷商的礼俗,在凤雏的国都中,颁设宗庙的规约、社稷的法制。随着韬光隐晦、暗蓄国力、外柔内韧、忍辱待时的筹措,屡屡打败狄戎、疆土迅速外扩,周人称王的时日来临。
乃至亶父之孙、文王之世,周人强盛已成定势。国政颓废、华厦将倾、狄人寇边、乏力回天,重病的殷商,控制不了溃局。文王被拘,隐忍苟安,待他从羑里(今河南汤阴县)回了西岐,他与庶子周公,选择了周原的西陲,即周族的都城正西约五十里外的卷阿,开启演绎八卦蓝本——至今周公庙还遗存着演绎八卦的亭台(见右图),相传这是文王与周公推演、测算、记录后天八卦的秘所。周族雄起,将败落的殷商推往崩毁。及周三公(太公、周公、召公)介入国政军政,周族的王业已成,他们历三百年、十五世的使命彻底成就。
堪舆之术,包藏宇内。文王继袭了堪舆,为奠定灭商立周的基业,他将都城再次迁移,迁往丰邑(今陕西长安沣河西)。丰邑开阔,宜于背水而决战。天命有时,没想到,自岐迁丰不久,文王崩。但他肯定知道殷都的城池上,必挂起大周的旗帜。因为他的儿子武王,接过翦商伐纣的接力棒,终于启始了挥师东进、直指殷都的壮举。
四
武王顺从遗训,以太公姜尚为“师”,交付兵符掌控军事;以庶弟周公旦为“辅”,掌责国政吏治;召公、毕公置其左右。德行高洁的臣子皆委以重任。团结一心,祭祀过周族的先祖,祭祀过冥冥中行使主导之责的天地之灵,宣称以文王遗命,高竖起大周的国旗,高举起泛着蓝光的戈刀,高呼“替天行道翦灭商纣”的民愿,一举东向,于河南孟津的渡口,会盟八百诸侯,旗帜猎猎,战马嘶鸣,浩瀚行军溅起百里黄尘,仅那牧野一战,便让民怨沸腾的殷商王朝成为历史。
此后,文王的第四子周公姬旦立业,辅佐年幼的成王,安邦定国,制礼作乐,既使国民在礼制中得以规整,亦使他们的心灵有了乐的洗涤,美德蒙化更使国人的精神获得熏陶。一个势头正旺的周王朝,在滚滚的烽烟后,矗立在了广袤的殷墟上。
“周公,偏妃所生,文王庶子也。”遵照周代的礼制,庶子不可主政,只可参政、议政、佐政。因此武王后周公只能摄政和假王。他的主要功业,若诸多的仁德者那样,辅佐成王逐步登上尊贵的王位;他在成王的幼年时,平定了管蔡(管叔、蔡叔)叛周、三监叛乱,翦除了商纣余党,完成了东征剿伐,平复了狄戎,王权者的王业得以稳固。据此周族心怀的王业,历时十二世,所立起的周王朝,不再是泾渭流域的“小邦周”了,它的疆域东至大海、南至淮河、北至辽东,俨然成了威泽万里的泱泱大国。
公元前1019年,周代史上的第四次迁都拉开了帷幕,为统御和开拓更辽阔的疆土,“大邦国”周王朝不得不把统治重心东移,悉心堪舆,他们新国都的都址,择在洛水北岸,如今的洛阳,即另一龙脉的盘庚地。
周公的摄政之最,当属定国安邦、制礼作乐。礼者制度宗法,乐者慈爱教化;礼者德之端也,乐者德之终也。周公摄政六年,成王长成了,他把稳固且延及万里的周王土,谦卑恭敬地托予了周成王,并给成王写了篇《无逸》的文章。“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历三世,周公的功业和使命成就,他为此不知流落过多少辛酸的泪。
《诗经》中有篇《鸱鸮》,据说是周公姬旦所作:“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飘摇,予维音哓哓!”——猫头鹰啊猫头鹰,你已抓走我一儿,切莫毁坏我的窠。辛苦劳顿心操碎,哺育孩子堪怜惜。趁着天还未下雨,捡来桑枝和土泥,修补窗子与门户。你们这些树下人,还来胆敢把我欺?我的双手太疲累,仍需揪茅垫窝巢。做窝还要储干草,嘴巴因此生了病,窝巢却还没盖好。羽毛逐日也渐少,尾巴天天正枯焦,房子也要将倾倒。风吹雨打随树摇,只能无助而哀号!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定是周公遵从了武王的嘱托,辅佐成王时一颗酸楚真心的写照。
成就了鼎盛成康之治的周公,退位后居于卷阿,继续完善礼乐与典章法规。居卷阿三年,九十有七的他,临终前叮嘱子嗣:“把我葬在洛邑吧,我死了也不能离开成王啊。”成王感其大德,以王者礼遇将周公葬于毕原文王身边。
五
南风徐徐,从太师椅形的卷阿南口——周公庙正门吹进,恰如一袭阳光织成的丝绸,亦如梦幻飘绕过汉槐唐柏。我听见成群的喜鹊的鸣叫声,似在卷阿东崖,又似在卷阿西野;隔着古桑、银杏、国槐、青柏与乐楼,欢快的鸟鸣,与我的悠悠思绪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