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听着小夜曲离去

作家文摘 2023年02月07日

  从1997年大学毕业,到2004年初辛笛先生去世,我经常出入上海南京西路花园公寓。诗人辛笛先生住在那里。我每次去看辛笛先生,迈进公寓大门心境便澄明起来。

  文朋诗友如数家珍

  自少年时,我就开始阅读和写作新诗,考入华东师大后,辛笛先生的小女儿王圣思是我的老师,毕业后,我供职的报社与先生寓居的南京路仅一条马路之隔,这些,都是我得以聆听辛笛先生教诲的机缘。2003年,辛笛先生为我的第一本诗集作序,对新诗提出了殷切期望,对我勉励有加。2012年,在辛笛先生诞辰百年之际,我在王圣思老师的帮助下编选完成了五卷本《辛笛集》。

  有六七年时间,有时是午后三点,有时是晚饭后,我一次次走进辛笛先生的寓所,穿过走廊,进入厅中,总可以看见他坐在桌前等着我。他总是起身,跟我握手,请我坐下;走时,他又起身、握手、相送……他的身后是一长排装满各类中外书籍直到屋顶的书橱,身旁是一个放大镜、一支笔、一些报纸和书信。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仍保持着良好的记忆,思路十分清晰,谈及国家大事,忆及文朋诗友,皆能如数家珍。

  辛笛写诗是从学写旧诗开始的,不过那时写的东西算不上是诗,只能算是学习。到十岁左右,他就可以把旧诗写得比较好了,真正的白话诗是升入中学以后开始写的。

  对于新诗与旧诗,辛笛先生的看法是,新诗易写难工,旧诗难写易工,但这个时代是属于新诗的,因为语言、思想、感情都是自由的。青年一代是富于激情的,有的人认为写新诗最容易,提起笔来就是一首,但千万不可忘记:诗歌毕竟限于字数、节奏、韵律,不能不经过千锤百炼。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读者。

  如胶似漆更如歌

  诗歌以外的生活,也常常是我们交流的话题。辛笛先生爱看新闻,对外面的世界他是熟悉和关心的,丝毫也不隐瞒他的看法。我也常听他讲到生活对创作的重要性,焦虑生活匮乏给自己创作带来的影响。其实,尽管越来越老了,但辛笛先生依然笔耕不辍,他的旧体诗创作日臻化境,而创作的新诗保持原有的情真、意融的风格。

  我要出一本诗集了,辛笛先生听后十分高兴,并应允为我的《独自开放》写一篇序言。让我不曾预料的是,辛笛先生读完我的诗稿,欲提笔写序之时,他相伴60余年的爱人、翻译家徐文绮突然辞世。先生表面上看来仍还平静,但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在几天的沉默中深情地写下《悼亡》一诗:

  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

  让我深感不安的是,他仍然记挂着那篇序言。先生很快就完成了序言,序言思维开阔,收合自如,堪称美文。

  相伴一生的爱人去世以后,辛笛先生变得不爱言语,更久地陷入了平静和沉默。在子女们为父母在福寿园做寿墓时,他开始为身后之事作了诗思:

  墓碑上刻有我和老伴

  和我们子女的名字

  我们俩并不寂寞

  在晨风中我们唱起与子偕老之歌

  ——《永远和时间同在》

  在辛笛先生的旧体诗集《听水吟集》中,有一帧照片,是50年代初辛笛先生夫妇与四个子女在中山公园的合影(见图)。这张照片拍得真是极好,画面中辛笛夫妇面带自然的微笑,四个子女天真烂漫,或畅笑,或抿笑,可爱至极。如此一家子真是令人十分羡慕啊。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2003年年底,辛笛先生病了,住进了中山医院。我两次去医院看望辛笛先生,他都在平静地睡着,很安详。醒来后他看见我,点点头。王圣思老师从学校上完课后,常赶到医院陪伴,有一次带来了先生喜欢吃的老半斋菜饭。护工喂他吃,王老师在旁边给他示范着细嚼和下咽的动作,口式合着手势,真是令人感动。先生吃了不少。王老师对父亲说,你要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就回家过年。老人几次吵着要回家,这会儿像个安静而听话的孩子。

  辛笛先生离开的那一天,是2004年1月8日。让人在悲痛之余感到心安的是,他走得平静,正如他在诗中所写: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卧在花丛里

  静静地听着小夜曲睡去

  ——《听着小夜曲离去》

  《小夜曲》也在先生的追悼会上取代了哀乐。    (摘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  缪克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