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那么多的日子

作家文摘 2023年02月21日 ·黑孩·

  (选自《江南》2023年第1期)

  “今天吗?”

  “妈妈能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陪你去,只是你也不一定非去不可,现在又不是清明。”

  我离开窗口,故意笑着回答说:“只不过难得回来一次嘛。我都不记得爸爸的坟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后山啊。”

  

  后山就是爸爸所在工厂买的一座小山。凡是工厂里的人或者家属,死了后都可以葬在山里,连葬在哪个地方都可以自由挑选。因为无人管理,山上长满了野草。爸爸的坟在半山坡上,当时是由小姐姐和姐夫选定的。上完香,我喘着粗气对妈妈说:“现在很多有人管理的墓地在出售,听说管理得跟花园似的,干脆我出钱买一块,把爸爸的坟移过去好了。”

  “但是不便宜吧。”

  “可是不仅爸爸使用,将来……”我没有说下去。

  “你是说将来我也要使用的吧。”不等我回答,妈妈接着说:“你可不要考虑我。正好当着你爸爸的面,我要告诉你,将来我要是死了,千万不要把我的骨灰跟你爸爸的骨灰合葬。”

  我“呃”了一声,觉得脊背发凉。虽然妈妈跟爸爸也没少吵过架,但毕竟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还有了四个孩子。妈妈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这么做跟你想象的没有关系。到底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来世,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不想托生为人,我愿意托生为一只鸟,可能的话,最好是一只大鸟,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所以我的骨灰最好是撒在大海里,撒在森林里也行,就是不要挖个坑埋起来。”

  妈妈的话让我觉得很意外。其实,关于很多人选择海葬和树林葬,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只是没想到妈妈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静寂,我跟妈妈差不多同时回过头看身后的一棵说不上是挺拔的树。树枝上有一只彩色的大鸟。

  “妈妈,你说到大鸟,大鸟就出现了。”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妈妈用困惑的表情看着大鸟说:“该不会是你爸爸托生的吧?”

  大鸟又叫了几声。妈妈说:“大鸟回话了,告诉我们他就是你爸爸。大鸟就是你爸爸。”

  妈妈站起来,慢慢地朝大鸟走过去。大鸟看看妈妈,扑打着翅膀飞走了。妈妈想去追,我大声地说:“别追了,已经飞远了,看不见了。”

  妈妈喃喃自语地说:“原来挖个坑埋起来,该托生成大鸟的话,也可以托生成大鸟啊。”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大鸟的出现,给了妈妈一个意外惊喜。爸爸事先成就了她的愿望。妈妈看起来有点儿神魂颠倒似的说:“真羡慕你爸爸啊。”

  不敢在半山坡上烧纸钱,怕遍地的野草会引来火灾,我跟妈妈下了山,在山底下找到一个平坦的石地。早上,妈妈从矮柜里拿出一叠黄颜色的纸,说是“金纸”,还特地用真的纸币在一张张黄纸上盖章似的按了一遍。妈妈说一些孤魂野鬼会来抢钱,所以要拿出一部分钱来分出去。妈妈先烧了几张黄纸,然后将纸灰四处撒了一些,一边喃喃地说:“这些是分给你们的钱,拿到钱就走吧。”

  我想帮忙,但是想了想后还是作罢了。妈妈把剩下的一叠纸全部点火烧起来。开始有微风吹拂,也许正是风的原因,纸灰一部分一部分飘起来,线状似的向山上游去,看起来就跟有什么在牵引似的。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妈妈说:“到底是你爸爸,很抠门,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拿走一分钱。”

  我想起爸爸活着时的一些小事。爸爸的确很抠门,在我的记忆中,他送给我的礼物似乎只有一支几分钱的冰棍。那次好像是他跟妈妈要去影院看电影,我哭闹着要跟他们一起去,于是爸爸去小摊买了一支冰棍哄我留在了家里。

  也许是风的原因,但的确是太神奇了,那些纸灰似乎就在等待这一阵风,跟着风一起浮起来,一条线地朝爸爸坟头的方向游去。

  

  乘汽车回家的话是两站地,结果我跟妈妈决定走着回家,。自从回妈妈家,还是第一次有时间跟妈妈单独相处。

  我问妈妈:“电话里你说要跟我商量的事,是大姐要你去她家住的事情吗?”

  妈妈点头说:“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件事,不过,说老实话,我心里明白她叫我去她家住,并不是要孝顺我。”

  “这还用说吗?”

  “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我去她家里住,平时的菜就得我去买,就得我来做。她不用花钱,但可以饭来张口。几个孩子里,她跟你哥哥最像你死去的爸爸了,把钱看得非常重。抠门。你小姐姐看穿了这一点,故意争着让我去她家里住,以为这样你大姐就会死心了。”我现在明白哥哥和小姐姐同时对我说“你不懂”的意思是什么了。我站住,盯着妈妈的脸说:“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你还要选择去大姐那里住呢?”

  “你觉得我能拒绝你大姐吗?如果不是当初我反对她去做那份接待外国人的工作,她的人生不是现在这种样子。”

  妈妈又说起了这件事,我知道接下去她又要开始责备自己了。为了劝导妈妈,我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你老是为那件事责备自己,但即使你不干涉,也不见得大姐的人生就会比现在好。”

  没想到妈妈激动地说:“做小妹的,你这样说你大姐,似乎有点儿无情啊。”

  我有点儿冲动:“那你也用不着跟我商量了啊。”可能是没有想到我会顶撞她吧,妈妈愣了一下,叹息般地说:“你难道没有看见吗,昨天她把吃剩下的饭菜都打了包带回家去了。”

  “但是你总不可能给她做一辈子的饭吧。”

  “我死了就结束了。眼不见为净。”看来,到妈妈死为止,她那次干涉大姐的选择,一直会是她极力想弥补的一个非常大的遗憾。我不说话,妈妈也不说话,沉默的工夫,发现已经走到柏油铺就的道路上了。

  妈妈笑着耸了一下肩膀,拖着长音说:“那个,那个……”

  我预感到妈妈会问什么,打断她要说的话:“不要那个什么了,有话你就开门见山吧。”

  轮到妈妈站下来,看着我的脸说:“你要说实话。你跟风生之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吧。”我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我的事,告诉妈妈,妈妈也帮不上忙,只会徒增担心而已。”

  “你不想跟我说?”

  我“嗯嗯”了两声。

  跟风生离婚的事很难说谁对谁错。结婚刚刚两个月,风生就被公司派到地方的分公司跑营业,新生活的起点被切割成了两半。半年后,风生返回东京,原因却是他患了乙型肝炎和慢性肠炎。公司允许他在家里休养一阵。我工作了一天,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后,眼前的情景总是他在床上摊开骨瘦如柴的四肢,要么告诉我他的胃痛,要么告诉我他饿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变成了一个令我感觉呼吸困难的地方。

  在休养期间,风生也有看起来很精神的时候,但身体好的日子,他会跑到附近的麻将店玩麻将,深更半夜了才回家,回到家躺在床上就睡觉。有几次,我发现银行里的存款一下子少了很多,虽然他承认钱是他取的,但关于钱的去处,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实话。

  风生回到东京的第三个月我出了轨。顺便提一下,这次出轨有点儿防不胜防。我工作的报社接到了某家企业的电话,说是希望派一个记者去群马拍一个新的广告,条件是支付两倍的广告费。报社同意了。但是企业指名要我去群马。

  乘新干线到群马,企业的一位秘书到车站接我,然后开车将我送到了一家温泉酒店。确定了房间号,我朝楼梯口走去,发现二楼台阶的顶上竟然站着徐万民。

  看见我不解的样子,徐万民笑着说:“你来群马,前前后后的一切都是我亲自安排的。”

  我生气地说:“你这么做,太荒唐了。你想见我可以直截了当地约我啊,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种小把戏。”

  “我目的不单纯,也想给你一个惊喜啊。”徐万民也是新闻工作者,跟我是在不久前的一次新闻会议上认识的。会议期间,到了晚上,记者们会六六七七地聚到居酒屋喝酒。他跟我好像很有缘分,每次都去同一家居酒屋,每次都挨着我坐。会议结束的时候,多少我已经感觉到他对我的印象似乎是不错的,但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把我从东京叫出来。

  说好了在群马滞留三天,吃了两天的海鲜,泡了两天的温泉,第三天我跟着徐万民去了京都,当天就住在他家里了。说真的,温泉正是治愈我的最好的地方。早上睡足了才起床,简单泡一下温泉后去酒店的餐厅吃早餐,白天穿着休闲衫、休闲鞋、牛仔裤的徐万民带着我在城里吃喝玩乐,晚上再花时间慢慢地泡一次温泉,然后在酒店的餐厅里喝到酣畅淋漓。迷迷糊糊中,我不知不觉地迷恋上徐万民那宽大的肩膀和粗壮的大腿。对风生的身体,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迷恋的感觉。剩下的事,不说也能想象出来的。 

  (选载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