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仓

作家文摘 2023年02月21日 ·王宇·

  高德隆的右手伸进谷仓,捏出一小撮谷子,凑到鼻子前,谷子有一股发霉的味儿。他用手指一搓,谷壳破了,不见米粒。高德隆眯眼细看,眉头皱了起来。

  高德隆喊他儿子:“天宝,谷子发霉了。”天宝应道:“爹,霉就霉了呗。”高德隆指着天宝就骂:“小兔崽子,我从土疙瘩里抠出谷子来,容易吗?”他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天宝赶忙过来扶住他爹。高德隆甩掉儿子的手,颤巍巍地走出屋门,坐在榆木长凳上。

  阳光铺满院子,暖烘烘的。芦花鸡跳进食槽,爪子一顿乱刨。谷子惊慌失措,蹦蹦跳跳,撒落在院子里。高德隆尝过缺粮的滋味,看见谷子撒了一地就眼热,他舍不得呀。谷子就是槐树沟人的命根子,祖祖辈辈都是吃小米饭长大的。

  天宝上大学那年,家里穷,凑不起学费。高德隆舍出老脸满村借钱,最后还差一大截。高德隆心一横,把谷子装袋,过秤,装车。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向手脚麻利的高德隆变得慢腾腾的,扛起谷袋,喘着粗气,半天放不进车厢里。谷仓就要见底了,算来算去还是不够交学费。

  天宝说:“爹,不能卖了,家里没吃的了。”高德隆不吱声,扛起最后一袋谷子,说,“上大学要紧,吃饭简单,总会有办法的。”

  高德隆看芦花鸡跳进食槽乱刨,就骂鸡,一骂鸡就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天宝端来一杯开水,高德隆虎着脸不接水杯。天宝就笑,把水杯放在榆木长凳上。天宝撵鸡,拿扫帚扫地上的谷子,装进鸡食槽。

  一阵风吹来,裹着槐花的香气。高德隆想起那些年在田里干活的日子,闻着槐花的香味,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人勤地不懒,连年大丰收。新谷入仓,隔年的谷子卖掉一部分贴补家用,谷仓总是满满当当。高德隆喜欢端着碗,蹲在谷仓边吃饭,眼瞅着谷仓里的谷子,心底踏实。转眼间,孙子也背着书包上学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老。七十二岁那年,高德隆赶牛耕田,牛快人慢,他不服,憋着气鼓着眼,使劲握着犁把子。不服也得服,终是赶不上牛的脚步,人摔倒,胳膊也骨折了。

  天宝说:“爹,咱不种地了。”高德隆不说话。天宝说:“爹,咱把牛卖了。”高德隆不说话。天宝习惯了,不说话就是默许。天宝托人在集市上卖了牛。高德隆几天没说话。

  天宝说:“爹,咱把谷子卖了。”高德隆还是不说话,就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嗽。

  谷仓里的谷子装进编织袋,过秤,装车。高德隆坐在门槛上,冷眼看着天宝忙。眼看谷仓见底了,高德隆不干了。他站起身来,像一头发威的老黄牛,绷着脸鼓着眼,“不卖了,不卖了,都给我扛回来,一粒都不卖了……”浑身颤抖,嘴唇哆嗦。

  天宝从没见过他爹发这么大的脾气,卖也不是,不卖也不是,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缓过神来的高德隆又说:“装上车的拉走,没装的留着吧。”

  一群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走到食槽边,捣蒜似的啄起了谷子,看样子那些蚂蚁和草芽儿还是填不饱肚子。这让高德隆很是欣慰,他总得给那些谷子找个归宿。

  天宝见爹脸色好看些了,走过来,蹲在榆木长凳前:“爹,不要生气了,咱再买些谷子吧。”

  “买来的东西,不耐吃。”

  “日子过得这么好,攒谷子,也没用。”

  “谁晓得哪天刮风,哪天下雨?啥时候能弄明白家有余粮心中不慌,你才算真的长大了。”高德隆说完,站起身,回屋去了。

  天宝还想说什么,又没说,一抬头,看见燕子正在屋檐下筑巢。又到播种的季节了。     (原载《红豆》2022年7期,原刊责编:梁乐欣 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