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辉著 九州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

1980 年,寄给父亲的第一张照片。后排左起 :二哥钱行、侄子钱松、大哥钱拙,中排左起 :我、二嫂盛美芳、大嫂仲泽庆、姐姐钱易,前排 :侄女钱静驿、大阿姨张一飞
父亲的来信
自从1948年父亲离开家,去了广州、香港,后来又定居台湾。30多年,可以说是“漫长岁月”了。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五人,经历了一切。母亲是小学教师,在我幼年,她是苏州一个小学的校长。之后,母亲因脑出血而致半身不遂,在长达28年里,她是以残疾之躯在爱护、支持着孩子们。她于1978年早春,悄悄地走了。母亲姓张名一贯,在她去世20年之后,我们给她做过一本书,书名定为《坚韧一贯的人生》。“坚韧”,这个词对于母亲是非常确切的。
1980年春节刚过,大哥辗转得到了父亲的一封信,信是从香港新亚书院转来的。父亲离开家、离开大陆后,大哥听从组织的安排曾经同父亲通过信,但由于“文革”,联系中断10多年了。多年来,我们兄妹间也是从不谈到父亲或与之相关的话题的。现在,忽然有了来信!
震惊之后是按照过去的惯例,由大哥给父亲写了信,报告自己的情况,报告家里的情况。大哥说母亲已在前年走了,几个兄妹都健康,也有安定的工作及和睦的小家庭,每家还都有两个孩子。不久就又有父亲来信说,既然如此,让兄妹们各自分别给他写信去。他们所闻,运动犹如洪水猛兽,像我们这么一个大家庭里五个兄妹个个活得健康,五个小家庭个个幸福美满,几乎是不可能的。父亲很怀疑大哥是否只是编了一些好听的话在安慰他。为了让父亲能安心,我们各自给父亲写了信。在父亲确信我们都活着之后,父亲和继母决定暑假让我们到香港去会亲。
寄给父亲的合照
北京和苏州的台湾事务办公室、公安局都为我们忙开了。公安部门觉得,安排我们同时出境有困难,结果决定由三个哥哥和我同去香港会亲,姐姐则留待第二年夏天再同伟长哥哥一起去。
姐姐在春天到苏州来出差,趁这个机会,大哥就召集我们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寄给父亲。要知道,父亲走的时候,大哥才18岁,而今,大哥的大儿子已经19岁了。父亲能想象照片上这些中年人就是他记忆里十几岁的孩子吗?暑假里,三哥又来苏州,大哥就再一次约了我们大家一起去耦园、拙政园、虎丘等园林,拍了许多照片,这是专门为带去香港给父亲看而拍摄的。这一天共约集15人,有大哥、二哥和我三个小家庭全体12人,还有三哥、小阿姨一鸿和舒秀大姐。
这里说到的小阿姨一鸿,是母亲的亲妹妹,小学教师,已退休,时年69岁。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即我们的表妹和表弟。远在1940年10月,她曾给我父亲写过一信,报告“姐姐生下第六小妹妹”的消息。写到这里补充一句,其实从1940年秋到1946年夏,父亲都在内地,而母亲和我们兄妹则一直在苏州生活,我家当时也并不团圆。
“是不是钱家兄妹?”
父亲重又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我们需要从头认识我们的父亲。到香港去是在8月底,在港逗留一周。
当我们在拥挤的人群中正要通过红磡火车站门口的铁栏时,有人叫住了我们,问:“是不是钱家兄妹?”问话人的身边穿着长衫的老人不正是父亲吗!想不到他竟亲自到车站来接我们,他刚过了86岁的生日呀。原来问话人就是我们的继母,居然不是父亲认出了他的孩子,也不是孩子们看到了父亲,而是素不相识的继母,她只是看过我们的照片,此刻就认出了我们,这也是我们根本无法想到的。
我们到尖沙咀的半岛酒店喝了下午茶。大堂里安静得近似肃穆,但气氛却平和而安详,客人不过三成,都很绅士。继母说过去香港是英国人的,这半岛酒家绝不让中国人进入,是我们的父亲在香港办学卓有成效,提高了中国人的地位,后来这里才向中国人开放。尽管进入半岛酒家的绅士们全都西装革履,父亲去时却总是穿着长衫,带着一个儒者、一个中国人的尊严。
我们又随父亲和继母到山顶散步。忽然来了一场雨,虽然一圈已经绕了十分之九, 没有几步路就到了餐馆,我们却都被淋湿了。继母买来几件汗衫,各自换上,父子们穿上了一样的衣服,更亲近多了。
我们住在红磡车站附近的伯乐旅社,每日早起晚睡,白天按照父亲和继母预定的计划,由他们带着吃、带着玩,晚上则几乎每日谈话到凌晨。在香港一周,印象最深的就是累,就是欠觉。谈话要到凌晨两点或更晚,我们实际睡觉的时间每天恐怕只有三个小时。父亲有说不完的话,他把32年里的所有的话都积攒起来想在这一周内讲完。他不断地说,我们静静地听。
从此我们与父亲的联系再没有中断,对我们来说,父亲的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生动起来。我们从此得到了父亲的关爱、教诲和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