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敦邦绘《夜雨寄北诗意图》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这首诗的写法似乎非常特殊,是中国的经典“回旋曲”。第一是时间的回旋:“君问”,是现在时,“归期”,是尚未落实的未来时日期。“巴山夜雨”,是现在时;共剪蜡烛,回到故乡,是未来时,是巴山其地、夜雨其时的假想、想象、虚拟的未来时可能性。却话现在时间空间的夜雨,是未来时候,回忆现时,而现时,在未来时中,将变成、已变成过去时的情景。
未来、现在、过去,互相变化着,这就是时间,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存在,这就是经历,这就是感受、设想、推演与回忆,这就是诗心诗意诗情苦涩,苦涩中期待着的是美的甘甜。
这就是时间的多重性。
此诗写于公元851年,距今1172年矣。
而我国的一代作家读者大轰大嗡的是《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20户人家的村庄……”这本书出版于1967年,与《夜雨寄北》时隔1116年,我为那些无知的小朋友羞愧。他们说:“《百年孤独》作者的伟大就在于他创造了一种近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叙述方式 ——站在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这种从将来回忆过去的倒叙手法,影响了几代的中国作家,以至于有人会说,在每个作家再写(小说)的开头的时候,都先想到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都会想到第一次阅读《百年孤独》的那个时候。”
他们都没有读过、读懂、想通李义山的这首家喻户晓的短短小小的诗?对于中国的那么多文学精英来说,李义山的《夜雨寄北》,不只是“百年孤独”了,竟是1000多年的“千年孤独”。
我想掉眼泪。
其实不仅是李商隐的诗,同样的中华文学作品,时间多重性,例如也表现为《红楼梦》的开头的一僧一道与石头与后来的宝玉黛玉直到贾府崩盘。对于前三者僧道石来说,一切都是过去时,同时是一僧一道前二者营造的未来时。对于宝玉来说,一切尚未开始,是未来时。对于被女娲淘汰的石头来说,人间诸事,从未来到现在到过去,不过是转眼过去的一瞬。女娲不需要印欧语系结构语的动词时态的区分,对于这位中华女神,汉藏语系的词根语更高明方便。
《红楼梦》的时间十分惊人,内分女娲纪元、石头纪元、贾府纪元、大观园纪元、宝黛纪元、太虚幻境纪元、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纪元。众多纪元相异、相重合、相释放、相消解、叠加、连续。怎么那么多拿文学说事的朋友硬是没找到感觉,只知膜拜“百年”,却看不到李商隐的千年与曹雪芹的200年呢!
其次是角色视角的回旋,君问,是一方——客方,有的理解为所谓“君”是主人公的妻子,有的则考证写此诗时诗人的王氏妻子已死,那么不是抒情主人公的妻子,“君”应该是指主方的其他亲友。
我更愿意解释为是虚拟的一方一念一想。诗的头二字“君问”可以解读成“如果你问我”,才灵动活泼可爱。
头一句诗是君与我、客与主双方,第二句夜雨,是说的主人公单方思想情绪投入对象,再设想共剪蜡烛,是主方设想的另一组主客双方。第四句,则是主客双方共话巴山夜雨,是双方与单方主方的现有的、将有的对于曾有的经历与心情旧事的回想。
更受人注目的是诗语的回旋往复。绝句最忌讳字词的重复,而此诗竟然出现两处重复,一个是期,“归期”与“未有期”,怎么能这样拗口造句呢?其实有些同行那样对《百年孤独》五体投地,也有受到该书开头的拗口令句式的冲击的因素。哈哈,诗人要的正是归期与未有期的张力与悲哀,悬念与期待,落空与落实。下面更出现了“巴山夜雨”四字的重复,此七言绝句二十八个字当中,巴山夜雨占八个字,期占了二字,共十个字,重复部分多于全文的 34%。
对于真正的西洋音乐里的回旋曲乐式来说,“巴山夜雨”是回旋曲的“主部”A,“剪西窗烛”与“却话”,是回旋曲的“插部”B与 C。“归期”,是另一个主部 A',共剪与却话,是巴山夜雨的插部,同时具有了二主部 A'(归)的隐性表示即“A'”功能。这是诗的回旋,比乐曲的回旋还要回旋。
诗可以来回地咀嚼和体味。一个实而又实的夜间下雨,正在下着的湿漉漉的大雨,竟表现了一分为二的经验与可能性,是实与虚拟的二分,是现实与人设的可能回忆的二分,是人生现实性与可忆性耐忆性喜忆性的二分,还有回忆中的亲切感、难忘感,以及失落感、叹息感、将遗忘感的二分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五味杂陈。这种回旋就不仅是张力,而且是诗学想象力、想象跳跃力以及大不相同的诗人与诗艺的互通感了。
我想要再强调一下,诗歌、文学使人生增加了耐忆性。耐忆性是对人生的短促性的一种弥补与平衡。还有个性、民族性、共性、人类性。
李商隐此诗难道留下的不也有与普希金极其相通的共鸣与变奏吗?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普诗人这样的诗句与李师祖的时间人设,是何等相似啊。 (摘自《读书》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