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辉著 九州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
1992年,继母在台北家中
继母走了,在2012年3月。如同我们的生母走在3月。就在万物复苏的春天,花儿鲜,叶儿新,风儿软软的,小雨沙沙的,太阳暖暖的,人们都兴高采烈的,你们却走了,安详地在熟睡中走了……
继母给我贤妻良母的印象
我的生母于1978年3月去世,不过两年时间之后,继母就走进了我们的生活。1980年春天,经过一两次信的往返,就决定了我们兄妹将在暑假去香港会亲。我们到达红磡车站,已是黄昏,华灯初上,人如潮涌。在匆匆出站的人流之中,不是父亲认出了儿子,也不是女儿认出了爸爸,而是继母,一把抓住我的手,一边叫着我的名字。继母一定早把我们的照片看了又看,在爸爸想念儿女的时候,一定是同样深切地想念着。这种亲情,在第一瞬间就感动了我,这就像在艰辛的生活中忽然爆出了一个温暖的火花。
到香港见爸爸和继母的时候,“改革开放”还是一个新名词。我们几乎是自己生活圈子里第一批出境的人,对香港的生活非常陌生。继母每天都会在一些小节方面给我们以指导:吃西餐,刀叉怎样使用呀;出席一些重要的活动,该怎样穿衣服呀;男生是否要戴领带呀;客人来了,怎样迎来送往呀……总之事无巨细,妈妈都悄悄地提醒我们。她的提醒,免了我们很多尴尬,也让我们长了很多见识。
我也亲见了她对爸爸细致入微的照顾。一次,一起到太平山顶,散步的时候忽然来了大雨,把大家都淋湿了。妈妈去便利店买了衣服和毛巾,让大家去洗手间脱了被淋湿的衣服,换上新买的 T 恤。出来的时候,爸爸神色严峻,显然淋了雨让他很不舒服,妈妈一边抚摸着爸爸的左小臂,一边要他看我们这几个,几个人穿了一样印着蓝色图案的衣服,就像中学生穿了校服一样,很好玩。爸爸就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继母给我贤妻良母的印象。
继母来大陆为父亲找寻墓地时,我与继母形影不离地生活了一周。从苏州到无锡,她不选择有帝王气度的地方,也拒绝有历史遗址的山丘,她不愿占公家的便宜,也不愿影响农民的利益,她选择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一个安静的有风月做伴的地方,一个优美而宜于读书的地方。在俞家渡石皮山那一片长满荆棘的石坡上,不过三两分钟,她的心中就有了决定。我看到继母聪明能干、精力充沛、头脑清楚的一面,深信继母是一个正直、自信、有决断、爱读书的人。
继母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在如此两个第一次以后,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继母几次三番来大陆,到西山扫墓,到苏州、无锡了解生养父亲的故土,寻觅父亲的足迹,到出版社商谈父亲全集出版事宜,到一些中学校举办国学夏令营……在我们相聚的日子里,她是我们的继母,是我们的老师,我是她的女儿,是她的“秘书”或者“办公室主任”。我们一起办“公事”,也一起居家过日子。一起攀登长城,一起荡舟西湖,一起在石公山赏月,一起在圆明园怀念故国和故人。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每一次返程,在去机场的路上,两个人才沉沉欲睡,关上我们的话匣子。我们的心靠拢了,相互的爱加深了。
但是,我知道,在最初几年,却总是有一个疙瘩在继母心里:“他们怎么都不说他们受过的苦?”她这样想,并且联想到这几个做儿女的,是不是跟父母不亲,对父母不信任。继母好几次对我提到这个,我都笑笑,并不正面作答。这样过了好几年后,有一天,继母又很有感慨地对我说,她看到一些青年,开口是过去生活的艰难,闭口是今天社会的不公,怨天尤人,心胸狭窄,她很不能认同,也很为他们难过。我在这个时候,又笑着说:“那,我们不诉苦,您还不满意?”她大概想不到我会抢白,愣了一会,忽然笑了。我知道,继母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去台北过春节
1999 年,在继母的努力下,我和二哥一起去台北过春节。短短半月,时间宝贵。继母帮我们安排的活动,目的是一个:帮助我们认识台北,认识台湾,认识我们那些从未谋面的长辈和亲友。而在这么多要做的事情里边,她把帮助我们认识台湾农村、台湾农业,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因为她知道,我工作在农村,而爸爸如今也“落户”在了农村,她自己对西山的几个农村干部也深有情感。我们一起参观茶园,访问农场,一切历历在目;而继母在接触农村的时候,表现出的真诚和热情,给我特别深刻的印象。
那一次我们就在淡水的“银发族生活新象”过年,由此说到老年人的生活,我告诉继母,我们常去老年大学唱歌、学书法(如果喜欢,还可以学绘画、学摄影、打乒乓、玩桌球)。于是,继母赞赏大陆的“老年大学”,因为她觉得,在那里,老年人也还可以学习,可以增长才干。她为全集的事操劳奔波,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对自己说:继母就是一个永远在学习中、工作中的人。
海峡还是那么宽阔,思念更是那么悠远。2012年春节之前,小梅有幸去到外婆的身边,带回继母对我们的祝福,对我们的嘱咐:继母对我们说要“努力”!会的,我们会努力的,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健康,努力生活,努力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努力做一个达观明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