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像
“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
《世说新语》有“容止”一门,讲述了众多美男子的容貌和举止有多么迷人的魅力,但这一篇偏偏是以曹操开头的: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节,他自认为相貌庸陋,不足以震慑远方的国家,就安排“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的崔琰来假扮自己,自己却握着刀站在坐床边。
接见仪式结束后,曹操派人悄悄询问匈奴使者说:“魏王是何如人?”匈奴使者回答说: “魏王的清雅的气场非同寻常,可是床边握刀的人,这才是英雄啊。”身为匈奴使者而又有如此见识,曹操将之视为潜在威胁,于是就派人把他杀掉了。
这个故事算是对曹操“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的生动展示。至于发现了聪明人就要杀掉,表现了曹操的奸诈和残忍,这是和曹操有关的许多传说的共同主题。
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
曹操的人物形象,从古到今发生过许多变化。陈寿写《三国志》的时候,至少表面上还维护着曹操的正统地位,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就搜罗了大量曹操的负面材料。《世说新语》成书和裴注差不多同时,大致看起来,刘义庆虽然并不认为曹操是个好人,但他对曹操的印象还算不坏。《世说新语·识鉴》记载:
曹公少时见乔玄,玄谓曰:“天下方乱,群雄虎争,拨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实是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恨吾老矣,不见君富贵,当以子孙相累。”
和更有名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东汉末年著名人物评论家许劭评) 相比,“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这个评价,可以认为对曹操更加推崇一些。
曹操不是安分的人,超越常人的聪明才智,不发挥出来绝不甘心。清平岁月,社会规则不会给他折腾的空间,所以曹操就会极力破坏,成为奸贼。但乱世就不同了,人人都在作乱,曹操的英雄才气发挥出来,可以将这些宵小之徒一一翦除,反而是为安定的生活铺路。这也对应曹操的自我评价:“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所以乔玄说,我的子孙后代,就都托付给你了。
作为对照,《世说新语》对刘备只收录了这样一条评价:“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让刘备待在中原地区,只会添乱,治国是不行的,但刘备要是跑到地势险要的边境地区,成为割据势力,这个能为他还是有的。这个吐槽真是刻薄得如同手术刀反射出的寒光一般。
曹操惜才又大度?
“言语”门里,讲了祢衡击鼓骂曹的故事,但细节与更流行的说法有微妙不同。 最重要的是,《世说新语》里曹操听了孔融求情,就“惭而赦之”,并没提他设计圈套,借刘表之刀杀祢衡的事。《世说新语·捷悟》里,杨修是频频出现的人物: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曹操和杨修经过曹娥碑,发现碑的背面,题刻着“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曹操问杨修: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杨修说:“知道。”曹操说:“你别说,我想想。”
于是走了三十里,曹操想明白了,和杨修各自拿出正确答案: 黄绢是有颜色的丝,色丝是个“绝”字; 幼妇就是少女,少女合起来是个“妙”字; 外孙是女儿的儿子,女子合起来是个“好”字; 齑臼是用来捣碎辛辣食物的石臼,所以齑臼经常要受辛,受辛合起来是“辤”(辞的异体字)。连起来,就是“绝妙好辞”。于是,曹操对杨修叹息说:“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三国演义》中讲这个故事,变成了曹操想了许久后,让杨修说出正确答案,又删掉了曹操叹息的话,只说了句:“正合孤意!”——自愧不如没有了,甚至让人疑心曹操其实根本没猜出谜底。此外,《世说新语》中没提曹操杀杨修的事,因此这些就都成了轻快的小品文,曹操也显得心胸宽广。
《世说新语·夙惠》中有这样一则:
何晏七岁,明惠若神,魏武奇爱之。因晏在宫内,欲以为子。晏乃画地令方,自处其中。人问其故,答曰:“何氏之庐也。”魏武知之,即遣还。
这个小故事中,曹操既爱才又体谅人情,非常大度,也算让人有好感的形象。
奸诈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吗
《假谲》里,《世说新语》作者一口气讲了五个曹操奸诈的故事,如第一个是:
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
曹操和袁绍年轻的时候,一起去抢人家的新娘子,逃跑时却迷了路,袁绍摔倒在荆棘丛中,动弹不得。曹操故意大喊:“偷新娘子的贼在这里!”袁绍吓坏了,瞬间被激发出最大潜能,他一跃而起。这个故事表现了曹操的机警和袁绍的笨拙,并且好像预示着未来官渡之战的结局。
如果站在新娘子的角度看这个问题,这次劫持是一个非常恐怖的事件,她最终命运也没有人知道。在《世说新语》编撰者的眼睛里,这个故事是“假谲”的,夜梦杀人也是“假谲”的,望梅止渴也是“假谲”的……如果站在道德的立场上看,这个故事和夜梦杀人都应该批判,但《世说新语》根本没打算做这个区分。
“假谲”门类里还收入了王羲之(其实不是他)假装烂醉骗过王敦的故事,温峤用玉镜台成就姻缘的故事,谢安用小赌怡情的方式帮助谢玄改掉女性化生活习惯的故事……总之,就是这些骗人的故事都很有趣,什么道德、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历史真确性,都随它去吧。所以,《世说新语》是注重趣味的书,并没有全面客观公正地评价曹操的义务。
(摘自《世说俗谈》,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