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
待问清她妈妈的籍贯时,他大笑起来。
四川不是南方,四川是西部。
如果你要得到我妈妈的支持,你就要说四川是南方,她最喜欢别人说她是南方人,而且,等你看到她,我保证你不会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惭愧,她长得跟你们南方人一模一样,又黑又亮的头发,又白又滋润的皮肤。地理上讲,四川是西部没错,但你知道吗,四川太大了,山又多,有些山的背阴处、凹陷处,比南方还要湿润多雨,总之,你看到她就知道,她真的就是个南方人。
他们走出公园,穿过广袤的西部农场,他第一次看到沉甸甸的磨盘一样大的向日葵,一眼望不到边的葵花地,千军万马,得意洋洋,葵花籽像羊屎一样被人随意抖落在地,又被人和车随意踩进土里,毫不可惜。他还看到那些气宇轩昂的马,将军一样昂首挺胸走在白杨树下,鬃毛纷披,无风自动,透着一股子光明磊落的派头。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天色依然明亮热烈,人畜皆无倦意,仿佛谁也不准备回家,只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和衣倒下,倦极而眠,第二天再自然醒来。
见到他的一瞬间,她的妈妈两眼骤亮。快让我看看,好久好久没见到我们南方来的人了。整整一晚,她们都在缠着他讲南方的事情,长江水夏天涨到哪里,地里种些什么东西,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过年吃什么,女孩子平时穿什么,结婚穿什么,一到夏天真的满街都是白嫩的大腿和只有一两根带子的凉鞋吗?男人果真都要烧饭给女人吃、还要给女人洗内裤吗?女人除了生生孩子上上班,真的什么也不干吗?问题越来越多,其实她的妈妈并不完全依赖于他的回答,她每问一句,基本都会自答一句,那都是根据以往的记忆自我汇总和编辑出来的答案,跟他的标准答案没什么关系。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她只是需要一个尽情回忆的机会,她十岁就来到此地,之后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多山的土地。当她再也无法产生新的问题时,他不失时机地向她提出邀请:回去一趟吧,跟你印象中的南方很不一样了,你去看了就知道。
我不回去了,我回去也没有意义了,让她回去吧,让她替我回到南方去,回到湿润的地方去。干燥的地方不好,干燥的地方没有想象力。
“想象力”三个字让他大吃一惊,就像她突然说出了某个密码,他睁大眼睛望着她: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没有以前,我的现在就是我的一切,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一个人躲在山洞里,外面在下雪,鹅毛大雪,追他的人想,天助我也,只需要顺着脚印去找就好了。这个山洞里的人也在想,天助我也!他把鞋倒过来穿在脚上,等那些人跟着脚印追到山洞口时,山洞里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
他听得魂飞魄散,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越发确定,她有以前,只是不想告诉他而已。
她允许他在她家借宿,但前提是出示他的身份证。你叫王晓明?这是真名?这名字也太没有想象力了,行,我们就叫你晓明吧。这是她第二次说到“想象力”三个字。女孩把晓明从她妈妈那边领过来,带进自己的小房间。
我感觉你妈妈有很多故事。
这边的人,谁没有故事?故事太多了,都懒得去听别人的故事了。
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什么样的都有,你想不到的也有。你知道这里的瓜果为什么都那么大吗?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吹日晒。人也是一样,你在这里几乎看不到瘦瘦小小的人,都是高高大大气壮身粗的大家伙,跟那些瓜果是一样的道理。
见他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她笑了:别当真啊,跟你开玩笑呢。
她给他看她所有的小秘密,包括一个塑料封面笔记本,他笑了:你也有笔记本啊!
他小心打开封面,扉页上写着:当你打开它,你就成了我的朋友!他抬眼看她,她也正看着他,他瞬间心跳加快。
那我真看了?
女孩郑重地点头。
没多久,他兴奋地喊了一声,他看到了那段话,他也抄过那段话。
“莱纳,我想去见你……我想和你睡觉——入眠,睡着……单纯的睡觉。再也没有别的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搂着你的右肩……还有,要倾听你的心脏的跳动。还有——亲吻那心脏。”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段话上。他还记得他抄写这段话时的心情,心里响着一个女人黏稠的声音,伴随着肢体缠绕的画面,让他整个人从地板上升腾而起,悬浮在空中。他的两眼突然模糊,等它们终于回归清晰时,他看到一滴眼泪落到笔记本上。
不好意思!他用袖子去擦拭被他弄湿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如此一致?他从他的旅行包里找出自己的软皮笔记本,找出他抄写的那一段,一望而知是陈旧的笔迹。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拥抱时刻,那时他们似乎还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看到她的毛衣上粘着一片金黄的小树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帮她摘了下来。她接过来,放进笔记本里,放在那段话上面,放在“亲吻那心脏”上面。
我本来还想继续往西,继续往北,但我现在不想走了,我想就留在这里,我可以干点什么?这里有什么可干的?他问她。
这里没什么可干的,整天就是吃饭睡觉。
他觉得她在开玩笑,不可能“没什么可干的”。
半个小时后,她被妈妈叫了过去,说是她的床可以腾给他睡,其实他知道,那是在防着她,是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他睡不着,连躺下来都做不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兴奋无比,这片土地一定有什么不对头,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激动,就算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他推开窗户,清冽的夜风直吹进来,他打了个冷噤,没想到温差这么大。他站在窗边,遥望星星闪烁的夜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他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机缘,刚刚把他牵引到这个壮美的地方,立刻又把他牵引到这个女孩面前、这个女孩家里。
他在她家住到第三天,一切就都定下来了。妈妈把她的身份证拿给他看,他才知道她名叫李向南。
晓明,向南就交给你了!
他激动得眼泛泪光,这时她已换了一身衣服。她穿了件黄色的背心裙,里面衬一件白色的衬衣。他现在知道她妈妈为什么总说“想象力”三个字了,她的衣裙让他想起他们相遇的公园,金黄的树叶,白色的树干,她把秋天穿到自己身上了。她轻轻走向他,他当着她妈妈的面,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妈妈送他们去火车站。妈妈叮嘱女儿:从此你就是南方人了,再也不要回到北方来。
他在火车上问她:为什么让你再也不要回到北方来?我觉得北方很好啊。
因为她讨厌北方。小时候,我经常听她讲,她曾整整一个月没吃饭,实在挺不住的时候,就往嘴里抹点盐,因为她拒绝吃面食,她只想吃米饭。其实她不光反感面食,她还反感外公,是外公犯了错误,一家人才会来到新疆,之后外公再也没有能力把一家人带回四川。 (选载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