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钱杏邨(阿英,见图)主要以两种身份出现在我们视野中:一是五四青年-革命文学倡导者-左翼文化战士,二是文学史家。然而,钱杏邨还有第三面。在1919年11月至1920年12月间,钱杏邨发表在《药风》《新世界》报上的47篇佚文,展现了五四时期奔走于学生运动的钱杏邨消闲娱乐的一面。
投稿游戏场报
《新世界》由上海新世界游戏场创办于1916年11月,是近代中国第一份消闲娱乐性质的游戏场报,聚拢了郑正秋、姚民哀、周瘦鹃等一批“旧派”洋场文人。1919年6月16日《新世界》停刊,次日更名《药风》日刊继续出版,刊号另起。
现有钱杏邨传记和年谱中只强调其五四时期参加学生运动,而对其日常娱乐活动只字不提。忙于学生运动的钱杏邨,如何与消闲娱乐性质的游戏场小报发生关系呢?据钱氏子女回忆,1919年间“由于参加运动和写稿,父亲在上海结识了同乡周剑云”,遂为周剑云主编的《解放画报》撰稿。《解放画报》创刊于1920年5月4日,而早在1919年11月钱杏邨已经开始为周剑云主编的《药风》投稿。
1919年9月2日,《药风》日刊的撰稿人朱志伟在主编周剑云的支持下发起投稿同志会,旨在联络文友,维系感情。10月底,周剑云规定该会以50人为限,根据投稿质量实时踢补。11月间,钱杏邨为《药风》投稿11篇文章并1篇通信,被周剑云褒扬为非投稿同志会中的佼佼者,希望钱杏邨加入投稿同志会。钱杏邨于12月16日正式入会,开始频繁地与投稿同志会诸人交换通信地址,致意问好。
游戏笔墨
就钱杏邨发表于《药风》《新世界》报的47篇佚文而言,其中刊登在“偕著”“笔记”“闲话”“剧谈”栏中的有19篇,加上部分娱乐消闲特征明显的小说,此类游戏笔墨占比将近一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笔记”等栏中的11篇“半掉夕阳楼”随笔,延续了沪上小报以奇闻吸引读者、娱乐大众的策略。
1920年发表于《新世界》的《小说闲话》备述钱杏邨对“鸳蝴派”小说的心得:
叶小凤《古戍寒笳记》,前半绝佳,无懈可击,惟后半病松,致全书为之减色。
徐枕亚《玉黎(梨)魂》,人皆说好,我不知好在何处。
现在能做滑稽小说的人,只有一个徐卓呆……
受此影响,钱杏邨此时的小说创作也带有浓重的鸳鸯蝴蝶派色彩。小说《途中》于1920年3月21日开始在《新世界》连载,并冠以“社会小说”的名号,记述了钱杏邨返沪途中先后被划夫、车夫、搬夫、茶房欺诈,书写一个充满了戾气、虚荣、狡诈的社会。
钱杏邨等沪上青年不仅是《新世界》报的撰稿者,也是新世界、大世界游戏场的常客。1930年代,钱杏邨曾谈起:
在差不多十年之前,有一个时期,竟热中于‘大鼓书’。那时候常常去听,甚至于天天去听,说书的人必定检刘宝全,白云鹏,钟姑娘,小黑姑娘,时间一定赶夜晚的一场。
就投稿动机而言,借此“消遣”是重要因素。《药风》并无酬劳,仅赠书刊,因而钱杏邨并不借此卖文为生。面对他人指责其在报上嚼舌头,钱杏邨答道:
我天天看见世界龌龌龊龊混混沌沌,不忍就此过去,所以舌头虽然嚼得无益,也还是要嚼。佛经上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要我不嚼,除非阎王老爷将我打下十八层拔舌地狱。
另类努力
同样是面向大众的“宣传”,五四时期以钱杏邨为代表的一部分青年学子显得灵活得多。此时钱杏邨的新诗、小说虽不乏《母》《一个黑沉沉底房》等欧化作品,但同时,消闲娱乐与大众启蒙、民间说唱文艺与新文学的结合,使其找到了一条区别于欧化新文学的通俗路径。
脱胎于游戏场中大鼓、弹词、评书等说唱文艺,钱杏邨的小说常常以说书人的口吻穿插叙事,在结构上借鉴戏曲和话本的开篇形式,设置“楔子”。如小说《途中》以“楔子”开首:
我这篇小说的擘头八个字,便是这样的意义了。诸君还有不相信的么,便请在茶余饭后的时候,看看我这次来到上海的纪实《途中》……
在新诗写作中,钱杏邨以说唱性质的民谣小调形式入诗。《养媳苦》一诗在散体五言韵文中不断使用复沓、对偶等手法表现五四人道主义思想:
翁呼我奉茶,姑命我烧煮;倦极稍休息,便逢彼之怒;“栗子”声不歇,拳棒下如雨;背人自检伤,遍体无完肤!……
对于钱杏邨这一类边缘作家的还原,“标签化”仍旧是我们认识他们的主要方式。“标签思维”是一种凝固的思维,只有还原作家经验、体验的本真状态,才能够真正理解一个作家。具体到钱杏邨,不把“五四青年-革命青年-左翼文化战士”视作理所当然的结果,而是呈现革命内外的多维侧面,自然也就不会对钱杏邨的“双面人现象”感到诧异。 (摘自《文史天地》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