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2期)
烤包子的馅料很充足,一口咬下去,面饼的干燥粗砺,混合上馅料的多汁,格外满足。
好吃吗?
我点头,也许是我刚放学,饿了。
你带两个回去给爸爸尝尝,就说我问他的,像不像他在新疆第一次吃的烤包子。一定不要忘了第一次这几个字。
当天晚上,我让爸爸尝了烤包子,也问了他。他一口气把两个都吃光了,抹了抹嘴说:你告诉她,跟我第一次吃的一模一样。
我意识到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我以为他会去妈妈店里看看,但他没有,因为妈妈后来跟我说:别给他带了,给狗吃了还冲我叫两声,给他吃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妈妈就在花花绿绿的破产商品的掩护下,开始了卖馕饼和烤包子的生意。她不敢把烤箱大大方方放到门口来,也不敢摆到店中央。她的馕饼和烤包子只能靠口口相传,后来她在店里装了电话,开始接受秘密预订。向南姐,三只烤包子,十二点来拿。李姐,两个馕饼,十一点来拿。李师傅,十个烤包子,一点来拿。
若干年后,我想起这一幕,觉得我妈妈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偷偷开始了外卖生意,只是她没有外卖员,只能让顾客自己去领。坚持到第七个月的时候,妈妈说她快要离开这里,离开她的“破产了,卖完回新疆”的店了,因为杨勇专程过来通知她,就算他想让她继续留在这里都不行了。这条街要扩建,马路两边的小平房都要推掉。他对她说:你必须在二十天内搬走。
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在这里吃东西了,真是悲哀!我总是被“限期搬走”。开始是你爸爸,后来是杨勇,现在连杨勇自己也遇上了这种事,我怎么觉得他的霉运是被我传染的呢?
你有没有想过回新疆、回到外婆家去?
不可能的。
那就跑得更远一点,让那些追着叫你搬家的人再也追不上你。
高考结束了,我觉得我考得还可以,至少没太大失误。因为心情不错,我决定到爸爸他们的公司去打零工。
他们刚刚接到一个单子,新城区那边的新房装修。两个星期后,线路布好了,地板铺好了,门窗也都装好了,墙也刷好了,就在这时,妈妈进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几乎同时喊出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我明白过来,她应该是来找爸爸的。恰好当时爸爸不在,只有两个木工和我。妈妈把我带到阳台上:快来快来,我们俩聊会儿。
你看!她突然一脸娇羞的表情,直直地向我伸出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婚戒?
不好意思,妈妈我,又要结婚了。这次完全是个意外,我发誓我从没想过会结第三次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绝对超出你的想象。
我冷笑一声,看看杨勇,再看看我爸爸,就知道她会碰上什么好男人,连奶奶都说过,到头来她会发现,她再也碰不到晓明这么好的男人了。也许我和我奶奶对爸爸的评价算不上特别公正,但至少从外形上看得出来,从我爸爸到杨勇,简直是断崖式下跌。
你想见他吗?
不,我不想。
很方便的,他待会儿就会过来,因为他要来跟木工说事儿。
什么?他来跟木工说事儿是什么意思?等下等下,你不是来找我爸爸的?
找你爸爸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你爸爸?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这些人是爸爸的同事,爸爸现在跟几个朋友一起开了这家装修公司。
妈妈僵住了:怎么会这么巧?
什么这么巧?
这个房子就是他的呀,这里就是我和他的新家呀。
晚上,我向爸爸讲了白天遇到的奇事,爸爸一脸难以捉摸的笑意。
这有什么?这不挺好吗?希望她过得好,过得越来越好。
我从爸爸那里要来了她宾馆的地址。第二天,我迫不及待来到宾馆。
你今天没有去工地吗?
“工地”两个字深深刺伤了我,尤其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居然下意识地扯了一下上衣下摆。她的灰蓝色上衣,紧紧地、恰到好处地环抱着她的腰身,又在胯部微微放松,那样的上衣,只适合笔直地站着,或是挺直腰板坐着。身为母亲的她,竟穿着这样的上衣,浑身笔直地问她女儿,你今天没有去工地吗?我咬了咬嘴唇,突然咆哮起来:
你知道原因吗?因为我不想见到你的新丈夫,不想看到我爸爸在你和你的新丈夫手里领工钱。你的新丈夫知道你生过两个孩子吗?你肯定没有老实交待你的过去吧?你不会的,你巴不得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心里只有你自己。
了结吧,给我一笔钱,让我去治疗额头上这个鬼东西,把你留下的烂摊子给我处理好,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我忍受了这么多年,我受够了……
她终于说了一句话:明天这个时候,你过来拿吧。
第二天,我真的来了,她还是那身需要笔直站着的制服,递给我一个小纸包。这是我的全部。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要。我气呼呼地抢过那个小纸包,跑了出去。
我有一个好朋友,唯一的一个。我们约好一起去那个医院,她要去做隆鼻。在实施额头修面术的同时,他们也为了我做了隆鼻手术、双眼睑手术。揭开纱布的那天,我们先是各自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新容颜,然后才彼此转过脸来。我喜欢我的新鼻子、新眼睛,当然还有新额头。不为别的,就因为它们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终于有了新面孔。
大学令我如获重生,从我第一天报到开始,我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深受欢迎”。寒假到来之前,我收获了初恋,他家在北方,吃饺子和面条多过米饭的地方。放假后,他带我来到他的家乡。他们叫我南方姑娘,为我做米饭,照着菜谱炒南方小菜,我一声不吭,照章全收。我隐瞒了自己身上的北方密码,如同隐藏布满伤痕的额头。 (选载之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