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落下。她喘着气,歪歪趔趔走下山,途中停歇多回。听到叮叮当当敲打声,她循声而去。
一个三面通透的棚子。男人戴着长舌帽和口罩,满身灰尘,单膝跪着,一手握钎,一手握锤,在白炽灯下敲打,火星在青石上四溅。男人在凿一块墓碑。
师傅,能给我凿一块墓碑吗?
男人抬头,面前矗着一个湿漉漉的女子。男人说先烤烤火。
火焰升起,她凑近烤着。
你要凿一块墓碑?男人说。
给我姐姐,她说,我姐姐将死了……
还没死呢,男人说,兴许能救活。
没救了,就这三天里的事。她说,我要一块世上最漂亮的墓碑。
可是,什么样的墓碑才是最漂亮的呢?男人问。
她说很简单,不要任何花纹、雕饰,也不需“×××之墓”,只要在墓碑上雕刻一个窈窕的女子。
她的湿衣服冒着热气。
男人愣着。
无法完成?她问。
完成后,我马上通知你。男人说,留个手机号码。
她说她不用手机。
男人一直单膝跪着,又发愣。
我会天天来这里,直到你完工。她补充说。
是夏天,她的薄衣服很快烤干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来到石棉瓦棚子,才看清楚男人四十多岁,面部棱角峻峭、眼神炯亮、手掌疤痕相叠、右小腿裤管空着。男人拄单拐走路。
被石炸的。男人说,都叫我“独腿师”。
我不叫你独腿师,我叫你师傅。她说。
男人呵呵,你就叫我独腿师,这没什么不好,这是现实。又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愣,含混回答,人家都叫她“麻袋”。
麻黛,姓麻名黛,这名字好!男人哈哈笑,“看她眉似远山含黛,又兼双瞳剪水,真是楚楚动人”。
师傅怎么肯定就是黛色的“黛”呢?她有些欣然。
男人又呵呵,女子取名字当然是这个“黛”,难道还麻袋的“袋”?
男人笑,她也笑。
她要的墓碑完工。碑顶是一只镂空的凤凰,似飞未飞;墓碑阳面两边雕刻着岁寒四君子“梅兰竹菊”,凝露鲜活;正中的女子面容娇俏,腰身婀娜,发丝、裙裾的褶皱清晰流畅。
她看见“她”翩翩舞蹈。
你给一块没有生命的青石注入鲜血。她感谢师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吟诗。
何来“君子”呢?她叹息,只有“窈窕”,才能“君子好逑”啊!
男人看看墓碑上的“她”,又看看身边的她。
这墓碑多少钱?她说,我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
男人说,小黛,你也知道我单身过。每天早餐我就烧好一日三餐的饭菜,到中餐、晚餐,我就热一热,图个省事。不用给雕墓碑的钱,你帮我煮饭烧菜、洗衣服,好吗?就三天。
一声轻轻的“小黛”,她的身体突然轻盈,似乎要飞起来。
棚子的一面靠土墙,土墙另一边就是男人的家,一床、一桌、一灶台、一工具箱。男人早起去山下村子里的菜场买鱼、买肉、买蔬菜。她给男人煮饭烧菜、洗衣服。
晚餐后,她也不急着回家。男人居然从抽屉里拿出包着布巾的口琴。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她演唱,男人伴奏。
三天后。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说三天了。
她微笑,说你那墓碑贵,不止三天。
不知多少天过去。
男人问,你姐姐怎样了?
我姐姐……她愣了下,我没姐姐。
她是个肥胖者,体型像鼓鼓的装满棉花的麻袋。二十九岁的她没有工作,整天窝在家里不见外人,实在憋得慌就夜里出门,如吹鼓大气囊的幽灵。那天她拿了根粗绳索去山上。吊在树上,树枝断了;再选了根粗的,粗树枝弯到地上。她跳进山塘,整个人浮在水面,沉不下去。后来她听见了叮叮当当的锤凿声……
我的名字叫柳青青。她说。
我叫江水平。男人随口念诗,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柳青青喃喃地重复着最后一句,道是无晴却有晴,心中荡开一圈涟漪。
江水平在棚子里雕刻青石。柳青青在屋子里画画,她画了好多的时装模特。
有一天江水平说,我能把你的时装模特雕一尊出来。
一个月后,江水平果真用青石把时装模特雕刻出来,栩栩如生。
柳青青时常在模特石刻面前沉醉。这一日,她倚着时装模特睡着了。
我能把你雕刻苗条。江水平说。
真的?
可是很疼。
我不怕疼!
江水平一手拿钎,一手握锤,开始雕刻。赘肉从她的身体上一点点掉落。
大眼睛、高鼻、长脖子、细腰……柳青青像模特一样站在江水平面前。
你把我从被臃肿的囚禁中解救了出来。柳青青说。她从梦中醒来,眼里闪着泪花花。
某日,江水平拄着单拐,脊背绑着一块墓碑,上山……回来时对柳青青说,你那块墓碑,被我埋了。
埋了?我还活着呢。柳青青惊讶。
我把它整块埋进土里。江水平说。
你埋葬了我的丑陋。柳青青说。
晚上柳青青给江水平搓脚。恍惚中,江水平的右残腿像春笋一样拱出来,小腿、脚踝、脚掌……一条完整的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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