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就60岁了。
突出的感觉有二——
一是记忆力衰退,几乎到了转眼就忘的地步。比如与人交往,如果前一天给了人家什么承诺,第二天就忘到脑后去了,便无从兑现,人一提及,自己就迷惘,反问道,我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对方很困惑,觉得你老而不尊,越来越言而无信了。另外,友人赠书来,嘱写书评,却怎么也记不清内容、抓不住要点,便无从下笔,遂迟迟不能交卷。友人便觉得你怠慢,不系念旧好,友谊便打折了。
二是心如枯井,几乎到了无忧无喜、无欲无求的地步。比如自己的新书出版,出版前也有期待,觉得颇有创意、颇有品相,是堪可屹立于书林、喧哗于坊间的,但一拿到样书,兴冲冲地翻上一会儿,心就凉了,觉得面对前边的经典和身边的新锐,不过尔尔。出版社要搞推介宣传,也无热情配合,还说,一本书有它自己的命运,冷热、荣枯,听之任之……
如此一来,就要调整自己了。
怎么调整?思来想去,觉得调整的前提,是要有自知之明,正确认识自己。作为生物的人,绝非是金刚不坏之身,它有自然而然的衰退。那么就要坦然接受。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如四季的春夏秋冬,每个季节,均有属于自己的风景。自己曾有过博闻强记,也曾有过冰雪聪明,也大量地思考过、书写过,并留下了大量的文字与著述,这就可以了。没有虚度,岂不知足?
记忆力衰退,我不想用“抵抗遗忘”这样的强硬动作,而是选择与“淡忘和解”的软着陆。既然读前忘后,那么就勤于笔记,一路阅读一路摘要、一路眉批,读到最后,那纸上的留痕,正如文献的索引,可以还原阅读的现场。孔子、毛润之都说过,不做笔记不读书;即便是农人樵夫也叮嘱后人,好记性不如赖笔头。高人与凡人都有醒豁的认知,那么,我等中材之人,何必特辟蹊径,难为自己?
记忆力衰退,还可以给我们一种明智的选择,就是不再逼迫自己做难度的阅读,去读那些玄奥孤深的高头讲章,而是选择跟自己性情相近的、有“亲切风格”的读物。英国随笔家赫兹里特一直提倡读与写都要有“亲切风格”,孙犁也喜欢“野味读书”,什么读得下去就读什么,汪曾祺也主张绝不读“难为自己”的书,读书不过是愉悦自己而已,然而他们也都把自己读成了大家。那么就可以证明,读文字浅易的书,并非导致思想的浅薄,因为大道理往往是大白话,终极真理往往都是娓娓道来。相反,那些“亲切风格”的叙述,往往在朴实中准确,在简洁中深刻,一如叶圣陶所说,好文章都是“质胜于文”的,实话实说,不费虚词。
记忆力衰退,还有一个“和解”的动作,就是在读与写之间,偏于写。博尔赫斯说:“书就是作者脑中某些东西的影子,而作者并不能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这个影子形成之后,脑子里的东西就消失了。”这是对的,因为有写作经历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我们在写作之前,脑子里往往只是有一个含混不清的念头,一旦用笔在纸上勾画,慢慢就清晰了,就顺势写下去,写到最后,撒豆成兵,黑压压一片,依文字的阵容,可以是诗,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小说。依传统文学观,是有了灵感再写,那么,这“含混不清的念头”是否也就是灵感?现在看来,灵感不是等来的,也是硬拽出来的,脑子里一旦有个“影子”在那里晃动,你就动笔,因为文字本身有驱动作用,它会邀来记忆,戳戳点点地记录下来,就完型为实体。这个实体,已不是脑子里原来的那个“影子”了,而是新的东西,所以,就有“脑子里的东西消失了”一说。布尔加科夫在写作《大师与玛格丽特》的时候,原来的构思往往管不住他的旁逸斜出,因为他一下笔,以往的记忆会奔窜而来,毫无秩序地都爬上他的笔尖,所以他已顾不得人物的逻辑、叙事的逻辑,写下来再说。所以他的一部书写了十二年,最大的工夫,是放在增删上了。我写了若干部长篇小说,写作之初,是有大体的构思的,但写着写着,文字就有了自己的意志,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出版之后,回头再看,很是吃惊,不禁问自己,这是我写的吗?所以,记忆力的衰退,并不意味着创造力的衰退,只要逼着自己写,总是能够写下去的。
至于心如枯井,无喜无忧、无欲无求,未必不是好事,因为它与文学的本质相暗合。最初的读与写,不过是一种内在的需求和想要表达的冲动,跟名与利是没有关系的。到了中途,受外界的影响,有了一点名利之心,这反倒掣肘了美与真,不纯粹之下,就有了浮躁与不安,连带着左奔右突、丢怪露丑。现在到了晚境,有了穿透文坛浮云的能力,看清了文学之外的种种真是没什么意思,就回归初心了:把读与写作为一种情感方式、思想方式,甚至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涵养精神,喂养灵魂,不苟活就是了。既然把文学当成了日子(生活方式),心态就放得平和了,步态就放得从容了,得与失、显与隐,自然看淡,就与生活本身的节奏、节律相契合了。再殷实的日子,也不是每天都是节日,它就是平平淡淡的样子。这正是走上了顺生之途,人或许就长寿了,文学或许在一不留神中有了意外的辉煌。文学毕竟是一种马拉松式的活动,不跑到最后,哪能见到秋色与天光? (摘自4月19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