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的妹妹张先怡(见图),出生于1925年3月11日。这位一生都阳光灿烂、活泼欢快的姨外婆于2022年12月24日夜晚停止呼吸,距离百岁生日还差两年零79天。
“满小姐”
湖南儿女不知愁,完达山中雪作裘。百日皆夸茅屋暖,一冬尽与赤松游。大呼乔木迎声倒,小憩新歌信口流。痒煞烹调能手技,替人风里煮猴头。
《伐木赠张先怡》是这首诗的题目。根据作者聂绀弩本人的经历,不难推测诗中提到的“一冬”指的就是跨越1958年底和1959年初的那个寒冬。在那个特别的寒冬,被周恩来戏称为“20世纪最大的自由主义者”的著名诗人,与包括我姨外婆在内的1300多名中直机关的工作人员一起,“伐木”于北大荒的完达山中。
熟悉我姨外婆的人都会折服于诗人的慧眼和妙笔。这首诗的确将我姨外婆的个性和神态勾画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
我于1981年夏天考入北京航空学院电子计算机科学与工程系。8月中旬来到北京之后不久就见到了我外婆经常提起的小妹妹。她的谈吐比我想象的还要欢快,好像她一生经历的都是趣事。
而我对她的想象主要是基于两段他人的叙述。
在我外婆关于她小妹妹的故事里,让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小妹妹在旧社会最后一次回湖南老家的经历。与她同行的是她当时的同学和未来的夫婿。那位出自上海富裕人家的革命青年是他们在南京就读的中央大学里的风云人物。可他竟然如此不谙世事,穿着一身旧布军装前来“过门”,看上去既不像才俊,更不像阔少。家里的主人们因为深知“满小姐”(湖南习俗以“满”称排行最末的姊妹)独立的个性自然不敢质疑和多嘴……
那时候,旧社会即将成为过去,新中国已经成为定局。身为中央大学英语系高材生的“满小姐”,不仅具备敏锐的眼力,还充满青春的激情,已经跟上时代的步伐,投身革命的洪流。
“可好玩了!”
另一位叙述者是姨外婆极为健谈的长子。他在我进京的前一年来长沙出差。听说我喜欢西方文学,他激情澎湃地谈起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最后他告诉我,《热爱生命》是他母亲最热爱的英语短篇小说。那是我第一次听一位亲戚谈论我没有听说过的西方文学作品。我开始想象我最小的姨外婆是什么样子。
在北京的四年,我成为姨外婆家里的常客。我们的话题很宽很广,从文学到科学、从汉语到英语、从历史到家史……与她的两位姐姐相比,姨外婆大脑中存储的古代诗文的数量毫不逊色(据说在去世前不久,在已经不认识家人的情况下,她还能接着护士给她起头的诗句轻松地吟诵下去)。而她又有极好的理科头脑,经常与我探讨科学方面的问题。我相信这是她有一段时间能够将魔方痴迷到半专业水平的生理基础。我们也有过许多关于语言的讨论,比如1983年春节联欢晚会上的那四个灯谜(1983年的除夕我是在姨外婆家里度过的);比如我发现英语里的“here and there”在语用上更接近长沙话里的“各里那里”,而不是普通话里的“这里那里”,她完全同意,也觉得英语与方言的这种联系很有意思……
北大荒的生活自然也会成为我们的话题。而她那句充满喜悦的口头禅总将我的美学带往革命的浪漫主义。关于寒冷的喜悦可略举一例:他们将刚洗好的衣服晾晒到低矮的茅屋顶上,衣服马上就会被冻僵而“站立”起来,“可好玩了!”。关于收获的喜悦也可略举一例:有一天在深山老林里发现了一个特大的猴头菇。一片欢呼声之后,有人提议要将这罕见的收获送往北京,献给领袖。接下来当然是一片更大的欢呼声。“可好玩了!”
姨外婆的乐天精神来自何处?它当然有一部分是来自遗传、来自天赋。但是它更大的部分无疑是来自后天的磨练。有日记为证。1983年2月23日,与我同样有许多精神交流的姑姥爷在他任职的《红旗》杂志编辑部里突然离世,生命的脆弱再一次对我脆弱的心理产生巨大的冲击。但是,我第二天的日记里留下了一条这样的记录:“张先怡教育了我——用她被折磨出来的乐天情绪。”我已经不记得当天“教育”的具体内容,但是姨外婆“被折磨出来的乐天情绪”却从此刻骨铭心。
生命中的一个小秘密
“母校”的情结还用另一种方式将姨外婆和我连在一起。我人生里最初的七年是在长沙周南中学(“文革”之前是女校)花园式的校园里度过的。周南中学是杨开慧、向警予、丁玲等人的母校,与现代中国的历史有着广泛的联系。而周南中学也是我姨外婆的母校。她在母校的经历与历史关系最深的细节莫过于她与一对姐妹同学的闺蜜之情。这是我很早就从我外婆的故事里熟知的细节。那一对姐妹也出自宁乡大户人家。姐姐名叫“秦厚修”。这是一个现在偶然会在时事节目里出现的名字,因为这位大小姐后来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马英九”。
姨外婆曾经与我分享过她生命中的一个小秘密。她说她经常下班之后独自去漫步天坛。从她的生动描述,我知道黄昏的天坛并不“好玩”,但是却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宁静、幽远、神奇……我相信,走进与天相通的黄昏是姨外婆面对孤独的方式,甚至是姨外婆应对孤独的方式。 (摘自4月14日《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