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王贵忱先生

作家文摘 2023年06月06日 ·陈 滢·

  在博物馆工作大半辈子,我接触到许多著名的研究学者与书画艺术家。其中的王贵忱先生(见图),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你有没有做研究啊”

  很早就知道王贵忱先生(大家尊称他为“王贵老”),但一直没有来往。后来看到他的书法,真是眼前一亮。2000年广州艺术博物院(简称“艺博院”)落成开放,我当时在院里主管陈列展览与美术史的研究工作,曾有计划给王贵老做个人书法展览,但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实现。书法个展虽然没有做成,我与作为嘉宾、观众的王贵老却渐渐熟悉起来。每当艺博院有重要的中国古代书画展览,都会看到王贵老;而在艺博院举办的当代书法、绘画界的一些展览与活动,也会看到王贵老,他总是笑眯眯的,以礼待人。

  艺博院开放之后,我马上投入到几个对外项目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王贵老。再见到他时,我想他老人家不一定认得我了。谁知道他不但认得我,还问我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又做什么展览了。我讲述了最近的工作,王贵老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连声说好、好、好,走出去好,与外面的博物馆合作好。

  除了谈博物馆的展览、谈古代的书画文物,王贵老特别关心的是,“你有没有做研究啊”,“博物馆有那么多的好东西看,要做研究啊”。我说有的,我也很喜欢做研究,虽然不能与您相比,但我也出版了几本个人专著,为博物馆主编了几十本图集,也算没有荒废时间。王贵老听了很高兴,马上说,你的书能送我吗?我说当然能,请您多多指教。

  “自制书”

  受到王贵老诚意的邀请,我开始了到王贵老府上的拜访。居家的王贵老常常头戴毡帽,身穿唐装,再套一件薄薄的马甲。在年龄上他是我的父辈,又是成就斐然的学者,然而他却温和而又谦逊,所谓的“名家派头”通通没有。晚年的王贵老胖胖的(看他以前的照片是很瘦的),慈眉善目,轻言细语;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满脸的喜气。

  王贵老特别喜欢展示他的“做书”:他将收藏的书简整理、编辑、影印,然后自己裁边、压平,配上古青色的厚纸做封面,以毛笔字题签;再以棉线装订,做成一本本古朴雅逸的书。整本书都是王贵老自己手工制作,儿子大文是他的助手,后来孙子也加入其中。王贵老乐此不疲地“做书”,以可居室的名义先后刊印了李可染、周叔弢、李一氓、于省吾、潘景郑、周一良、汪宗衍、刘逸生、周景良、胡厚宣、谢稚柳等人的书简。王贵老说:“这是我玩玩的,一共编了10多本,印数也不多,基本都送人了。后来不够送了,还有很多人想要呢。”

  王贵老自家做的书,除了留下一两本,其余全部送人。在他看来,学术乃天下之公器,藏品为人类之财富。别说这些“自制书”,就是王贵老自己平生收藏的古籍善本、古钱币、南粤陶瓦、文献史料等数千件珍贵文物,都先后捐赠给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汕头市图书馆、东莞市政府、广东省博物馆、中国钱币博物馆、广州图书馆等机构。王贵老说,“我收藏了一辈子,换回好多张收条”,“留在身边,怕自己保管不好”。

  “老小孩”

  王贵老说他只有初级小学的学历(读了四年小学),能做学问全靠周叔弢、潘景郑、戴葆庭、容庚、于省吾、商承祚诸位名师、恩师的指教与提携。说到引导他入门的周叔弢时,他着重强调:“我那是正式拜师了啊,是磕了头的,磕了头的。”王贵老当时郑重的神情我至今历历在目。他天赋异禀而又刻苦勤奋,在自学-治学的历程中,拜国内一众文史大家为师,通过书信往来,登门请教的方式,“提升自己的知识修养”。终于在钱币学、文献学、历史学、金石学与书画艺术研究方面卓有成就,成为一代名家。而王贵老成名之后,一直对恩师念念不忘,推崇有加。

  王贵老有时就像一个“老小孩”。有一次谈到当代中国的画家,我说非常喜欢李可染的画,那种浑厚、朴拙、简括,真是无与伦比。王贵老非常高兴,“你也喜欢李可染啊?”接着他神秘地、有点小得意地说,“我有李可染的画,我与李可染是好朋友,我有好东西呢,下次来给你看,放哪里了,现在拿不出来。我还有好多好东西呢……”又有一次,说到当代的岭南画家,我说特别喜欢赖少其的画,说到在筹建广州艺术博物院赖少其艺术馆时,我和同事们如何与赖少其先生接洽,接受赖老的捐赠。王贵老说,哎呀,我也有赖少其的东西,我与赖少其也是好朋友呢。你来看看,我的赖少其书、画,与你们艺博院收藏的比比怎么样啊……

  “哟,是真的喜欢呢”

  我与王贵老的交往始于书法,平时谈论最多的也是书法。除了谈论古代的书法经典之外,在王宅,我看到王贵老的许多书法手迹:既有以毛笔抄录的古文献,题写的鉴赏考证题跋等“研究手稿”,又有“纯创作”的对联、手卷、斗方等。

  王贵老将他自己不同时期的书法手迹给我看,我大为赞赏,特别是对他晚年的作品连声说好,王贵老笑眯眯地问,怎么个好法呀?我认真地说了自己的看法,王贵老调皮地眨眨眼睛说:“哟,哟,是真的喜欢呢。”在王宅,似乎很少见到王贵老挂他自己的书法作品,偶然见到,一定是他特别满意的作品,就会问我,这幅怎么样啊?

  每一次的拜访,每一次的交谈都相当的愉快。当然,每一次王贵老都要问,“你最近又做什么研究了”“有没有出新书啊”。在他这位文史专家、文物收藏家看来,在博物馆工作,面对那么多的文物艺术珍品,就要做研究,就要写书出书,这是博物馆人的本分。

  我最初到王贵老家中拜访时,王贵老还能走路,每次我告辞时他都送到电梯口;他能够带我入书房,看书、看画,写书法;后来他走不动了,落座或是起身都需要家人搀扶一把;再后来他就只是静静地倚坐在座位上,听大文向客人介绍他的近况……

  王贵老去世后,我看到不少人撰写的纪念文章。有那么多人由衷地怀念他,赞扬他,他的人品人格,不言而喻。 (摘自《随笔》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