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西晋“博物君子”的知识世界

作家文摘 2023年06月06日 ·霍 达·

  一场大火背后的知识格局

  晋惠帝元康五年闰月庚寅,一场突发的火灾焚毁了位于洛阳的武库,大量武器装备与王室收藏的累代之宝化为灰烬。根据史料记载,武库火焚毁的武器甲仗足可以武装200万人。这场大火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军备的损失导致边境战争吃紧,重建武库、调集新的物资增加了人民的负担。不仅如此,王莽头、高祖剑等累代之宝的消亡,为西晋日渐紧张、危机四伏的政治局势增添了不祥的气息。在后世的史书及文学作品中,参与救火、时任司空的张华(见图),察觉到王朝气运将尽,为此欷歔流涕。

  不过,作为魏晋间有名的“博物君子”,张华对武库火这一事件给出了相当科学的解释:“积油满万石,则自然生火。”武库发生火灾,其实是管理不当、堆集火油造成的,类似的情形也并非第一次发生。张华处理火灾的办法,是先列兵固守,通过隔离法使燃烧与可燃物隔离而停止,显示出张华具备一定的科学认识,而这只是他知识世界的“冰山一角”。

  张华知识结构更重要的部分,是儒家礼仪、典章、规范等制度,即所谓“汉典”“故事”。正因张华对这些知识的熟稔,以及他卓越的认识,使他脱颖而出。西晋王朝新建,迫切需要一位熟悉传统礼仪制度的知识精英,以确立自身的合法性,延续旧王朝的文化与知识传统。张华恰逢其选:

  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瞩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

  踏入仕途后,张华利用阴阳图谶,对国家政治提出自己的见解。武帝时,斗牛间常有紫气,道术者考察图谶,将其视为吴尚强盛的征兆,进而反对羊祜伐吴之议。张华虽为方士化的士人,却不盲从谶书,辅助羊祜,促成伐吴。伐吴战争中,张华为度支尚书,调度军备粮草。天下一统后,以前后功增邑万户。张华不盲从,能够根据知识和经验做出判断,使其得以“少孤贫,自牧羊”的家世逐渐跻身统治集团的核心。

  《博物志》网罗散佚的子学思想

  据《晋书》本传:

  (华)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机箧。尝徙居,载书三十乘。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皆资张华之本以取正焉。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

  张华藏书丰富,阅读广泛,亦能从其《博物志》书中得到验证。今本《博物志》323条,可考者200余条。经笔者初步考索,《博物志》录自前代旧籍者,可考的凡40余种,计有:《周礼·冬官》《尚书》《河图括地象》《诗含神雾》《考灵耀》《援神契》《礼记》《春秋》《左传》《请雨》《公羊注》《逸周书》《史记》《汉书》《山海经》《括地图》《外国图》《徐偃王志》《淮南子》《庄子》《墨子》《列子》《孔子家语》《神仙传》《新论》《论衡》《神农本草》《神农经》《典论》《灵光殿赋》等。40余种旧籍,除了《春秋》《左传》一类的史书,最多的有两种:一是儒家经典如《尚书》《周礼》《礼记》,旁及两汉以来兴盛的谶纬书如《考灵耀》《援神契》;二是先秦以来诸子书,如《墨子》《列子》《孔子家语》《淮南子》。

  在上述书目里有不少已经散佚,且有被视为“伪书”者。对这些“伪书”的讨论,到现代仍有余响。试以《列子》为例。《列子》其书,余嘉锡颇疑其伪,认为伪作者正是注《列子》的东晋人张湛。更进一步地,因《博物志》大量征引东晋人伪作的《列子》,余嘉锡认为今本《博物志》已非张华原书,或为后人删削增补,甚至《博物志》是否为张华著都打了折扣。

  从目前掌握的文献材料看,今本《博物志》确非原书,但系张华所作并无疑问。由此反推,西晋张华曾见过某种版本的《列子》。张华、张湛前后相距不过百年,东晋初年《列子》尚见流传是有可能的。

  汉代以来,史部渐渐从经部独立,成为一门学问。由汉入魏、晋,子部又从史部脱离,形成新的学问。刚刚结束三国纷乱、重新统一的西晋王朝,取得了短暂的和平。自汉末以来渐渐流散的前代典籍得以聚拢到中央,于知识精英群体中再次流传。魏晋六朝士人热衷子书及相关创作,一方面是时代潮流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借子书“立言”。大量子书开始出现,强化了子学“杂”的特质。张华的知识世界也具有这样的气质。

  承继秦汉地理博物志怪的传统

  在史书、诸子学以外,还有第三类数量较大的引书,即秦汉以来的地理书。其中既有先秦以来的地理博物传统,也包含了汉代以来基于实地考察得出的人文地理。前者带有鲜明的想象与神秘色彩,后者则趋于平实。为此,张华用心搜集异闻、丰富见识。

  景初中,苍梧吏到京,云:“广州西南接交州数郡,桂林、晋兴、宁浦间人有病将死,便有飞虫大如小麦,或云有甲,在舍上。人气绝,来食亡者。虽复扑杀有斗斛,而来者如风雨,前后相寻续,不可断截,肌肉都尽,唯余骨在,更去尽。贫家无相缠者,或殡殓不时,皆受此弊。有物力者,则以衣服布帛五六重裹亡者。此虫恶梓木气,即以板鄣防左右,并以作器,此虫便不敢近也。入交界更无,转近郡亦有,但微少耳。”

  对居于中原的士人而言,飞虫食人无疑是新奇的。于是张华将其记录下来,成为一条新的地理风俗知识。类似的人文地理见闻尚多,叙述风格也较为平实,如记南北饮食差异:

  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食水产者,龟蛤螺蚌以为珍味,不觉其腥臊也;食陆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

  除了前代旧籍,张华留心观察生活,从日常生活经验中汲取新知。前近代的医学,居此类知识多数。比如张华观察到山民多患瘿肿疾:

  山居之民多瘿肿疾,由于饮泉之不流者。今荆南诸山郡东多此疾尰。由践土之无卤者,今江外诸山县偏多此病也。

  张华认为,山民容易得这种病,病因是“饮泉之不流者”。瘿肿疾即大脖子病,病因是缺乏碘。张华的分析具有一定客观性,高碘地区的居民不容易得此病。另外,张华记录了不同药物的药性,并写下了用于治疗的药方。张华不仅留意观察,还亲自参与实践。《博物志》记张华尝试煎麻油,发现麻油果然和传闻一样,水汽尽可用手搅动。《博物志》虽被视为地理博物书的“遗响”,实际内容却包含了不少自然知识。

  总的来说,张华有着丰富多元的知识结构。中原与地方的互动加深,士人得以获取越来越多的符合实际的知识。凡此种种,都为魏晋知识精英带来了朴实的、客观的新知。

  如日本京都学派学者谷川道雄所说,张华是魏晋知识贵族、学问家的代表。他的知识结构能够代表魏晋多数士人,即一半是神秘学,一半是博物学。(摘自《读书》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