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夫妇为何留在国内

作家文摘 2023年06月13日 ·刘开生·

陈衡哲一家

  一票难求

  杨绛在记录解放前夕一次她与陈衡哲两家和胡适一起的聚会中写道:

  当时五个人代表三个家。我们家是打定主意留下不走的。任、陈两位倾向于不走,胡适却是不便留下的。我们和任、陈两位很亲密,他们和胡适又是很亲密的老友,所以这个定局,大家都心照不宣。

  一篇《任鸿隽、陈衡哲夫妇为何留在大陆》的文章披露,其实一开始任鸿隽与陈衡哲已决定去美国,因为他们三个孩子都在美国,他们去美国,既避开了战乱,又可以一家团聚,故他们正“设法乘轮赴港转美国”。但事实上,他们留下来了,原因何在?1949年的竺可桢日记为我们解开了这个谜题。

  当时的上海,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吃碗面也要“去一百五十万元”,随着战事迫近,上海也人心惶惶。滞留在上海的知识分子常聚在一起探讨局势,商讨何去何从,任鸿隽的家——高安路14号,成为朋友们谈天的据点。留在上海的竺可桢也参与其中,并用日记记录了当时的情形。5月13日,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

  四点至高安路14号晤叔永(任鸿隽的字),渠适出。与衡哲谈及香港逃难事……六点叔永回。未几林伯遵亦来谈,伯遵以妻子均在沪,不愿远离。叔永以基金会董事如咏霓、梦麟(即翁文灏、蒋梦麟)均劝往香港,周寄梅亦然。但叔永、衡哲则欲赴美国,否则不动云。

  接下来几天中,炮火终夜不绝,竺可桢“几不能成寐”,虽然他19日就收到了杭立武的来电,知道已为其办护照,可“乘机飞穗”,但是,连日的阴雨天气使得“飞机不能出动”,他在中央银行的存款也取不出来,只得继续留在上海。

  5月25日,竺可桢又来到了任鸿隽家。在这一天的日记中,他写道:

  打电话与Sophia(即陈衡哲),未通。故余即外出至高安路十四号晤陈衡哲,知叔永廿二日飞香港,叶良材同行。衡哲颇怨叶坚持叔永赴香港,但只有二张机票,故渠不能不留沪,以待轮通时再往港。但实际渠等小孩三人都都、书书、安安均在美国,故叔永夫妇去港必转美国无疑。渠现只有一女仆,昨夜颇为惊恐,故谓如余愿往,可下榻其寓。余以不便谢之。

  任鸿隽夫妇“去港必转美国无疑”。然而,炮火连天中,大家纷纷逃难,真是一票难求。“中基会”的秘书叶良材弄到了两张飞机票,坚持让任鸿隽先跟他一起去香港,“待轮通时”陈衡哲再到香港与之会合。在没办法的情况下,22日,任鸿隽随叶良材先去了香港,陈衡哲只身留在了上海。

  

  重点人物

  正当陈衡哲焦虑恐慌时,已经进驻上海的中共领导人开始了对知识分子的工作。竺可桢1949年5月30日的日记写道:

  下午谢季骅来,钱临照偕来。知季骅于昨由南京至丹阳,与陈毅同来。据陈毅云,共产党待敌党将尽力宽大,适之、孟真、咏霓均无避去之需要。渠曾阅研究院院士录,见有郭沫若之名,知研究院之能兼收并蓄。并曾提余名,谓当电杭州市长谭震林至浙大访余云云。

  听到这一消息之后,这段时间经常去看望陈衡哲的竺可桢当然会将此消息告诉她。既然陈毅保证胡适、傅斯年、翁文灏这样的人物都不需要离开,那么,作为科学家的任鸿隽和作为学者的陈衡哲就更不需要离开了。

  果然,此后不久,中共相关人员就来接洽“中基会”的相关人员,任鸿隽作为“中基会”的董事,他的妻子陈衡哲自然是重点人物。竺可桢在6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

  至高安路叔永处,遇林伯遵,知基金会亦有文教处人前往接洽。叔永或一二星期内或可回。

  日记中的“文教处”,即上海市军管会文化教育管理委员会,这是中共接收上海时用来管理文化教育事业的主要组织。当时,钱俊瑞是文教处的主任,副主任是李亚农,这一时期,李亚农曾邀请竺可桢与陈衡哲一起吃饭。在这种情形下,陈衡哲放下了疑虑,准备让任鸿隽回沪。1949年6月5日的竺可桢日记写道:“七点至叔永家,陈衡哲与余商催叔永回沪事。”

  不仅如此,任鸿隽的行踪,还惊动了上海市市长陈毅。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陈市长询及叔永,谓望其加入八月初北平之科学会议,谓盼余能往云。”

  第二天,竺可桢就向陈衡哲转达了陈毅的愿望。他在6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晚膳后至高安路晤陈衡哲,告以陈毅于昨日曾询及叔永是否能参加科学会议。”

  在竺可桢与陈衡哲屡屡去信劝说下,任鸿隽决定回来。

  虽然任鸿隽决定回来,但得知这一消息后,陈衡哲似乎并不太高兴。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

  五点至高安路十四号晤陈衡哲。渠方读《庄子》并作诗以发牢骚。适其表弟庄权(号巽行,前重庆兵工厂厂长)亦来,共进晚餐,并饮五加皮一杯。据陈衡哲云叔永已来二电,均云待轮返沪。

  虽然任鸿隽致电他们说要回沪,但似乎仍犹豫不决。从6月延迟到8月,任鸿隽依然在观望。……在迟疑犹豫了四个多月后,任鸿隽最终还是回来了。

  重视和优待

  在动荡的年月,老友见面难免话苍凉。“四个月之久”,可以想到任鸿隽、陈衡哲夫妇在这分别期间所受的煎熬。当时,美国是个可以安身的地方,三个子女都在那里,好朋友胡适也在那里。可陈衡哲因买不到赴港的船票,很难出去;任鸿隽很难抛下妻子,只身赴美。当年任鸿隽在向陈衡哲求婚时曾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当妻子滞留上海的时候,任鸿隽已别无选择。

  从竺可桢的日记看,他的朋友多是希望他留北平的。任鸿隽没有能赶上参加8月初的科学会议,在以特邀代表的身份参加了9月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并于10月1日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开国大典观礼仪式之后,最终听从了妻子陈衡哲的意见,选择了回到上海。

  在上海,他们夫妇俩都受到了重视和优待。任鸿隽除了担任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之外,还担任过中央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华东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人民代表、全国科联常务委员、上海市科联常务委员、上海市科协副主席、上海市科技图书馆馆长和上海图书馆馆长等职。陈衡哲也被选为上海市政协委员。不过由于她的眼睛患白内障,视力很差,且有消化道疾病,因此从来没有参加过会议,也不在公开场合出现。

  1972年,中美两国关系开始走向正常化。之后,美国政府也逐步放开对华裔人士回国的管制。1974年2月,任以都终于争取到一个机会,参加宾夕法尼亚大学教职员组成的一个访华团到大陆访问,陈衡哲、任以都母女俩终于在分别25年之后团聚了几日。陈衡哲为女儿在国外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而以都的来归也让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但愿自己还能够再见一见安安。

  一篇题为《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的晚年生活》的网文(任鸿隽侄孙任尔宁口述)说,安安是回来见到过母亲的:

  安叔叔(任以安)从美国回来看望她。三娘母不让他去住宾馆,她对安叔叔说:“你是我儿子,小时候是在我床边安一小床睡觉,长大了还是我的儿子,现就在我床边靠近这堆乱书旁,铺一地铺睡吧。”安叔叔这一世界知名的地质博士(20世纪90年代初任全美地质学会会长),顺从地屈就于此。这些天也是安叔叔同好娘(儿女们都是如此称呼自己心爱的母亲陈衡哲)人生最后相处的日子。

  以安回国时间应在1975年,此时距陈衡哲逝世仅有数月。(摘自《书屋》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