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人民文学》2023年第3期)
我在老房里转了一圈。四姨说姥姥去世以后还是稍微整葺了一下,原来右厢房边上连着的老土屋拆掉了。我记得那间土屋,母亲说我当年就是在那里面出生的。从屋里出来坐下,四姨捧着一杯茶水递到我手里。抬头看看天,刚才淡淡的阴天此时微微有了些阳光,但不热,一点点小风吹着。
四姨问:“林娃儿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我说:“四姨您说哪里话,他这么大的小伙子,工作也不错,能给我添什么麻烦?我也顶多偶尔叫他一起吃个饭,多的也照顾不上。”
四姨又问:“有半个月他都没和我视频了。他那个女朋友怎么样?姓甚子来的?”
葛林说他平时啥都跟四姨汇报,女朋友的姓却没有?不过对这类事,我从来都不敢替别人太多传话,总担心哪天有了变化便敷衍不过去,于是仍旧只说姓苏,只说好。
椅子有点儿矮,四姨的坐姿蜷曲着,说话间,她两次伸直腰,用手捂了捂腹部。我问她:“您不舒服?”
“她哪里不舒服哦,”母亲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过来,不过真正吓我一跳的,是后面这句话,“她怀小娃儿哒!”
我问母亲怎么来了,母亲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还不是怕你走错路,怕你被你的新姨爹拐走哒。”她随手拽过一把椅子靠着我坐下。
刚刚照在场坝里的几块太阳的光斑迅速挪了挪位置,忽然又隐去了。天上好像瞬间跑来一群爱看热闹的云,光线倏地暗下来。四姨脸色如常,嘴角动了动,又没挤出什么词来,便转身去堂屋里倒茶水。背影里飘过一句嗫嚅不清的话:“姐姐你莫当着外甥这么说!”
“那还有啥不能说的,当着林娃儿我也这么说。”母亲语气软下来,话却仍有些不依不饶。
四姨端着茶杯迈出堂屋,看了看我,忍住话头,侧身去边上搬了把独凳放到母亲面前,把茶杯放上去,坐下来接着别她的烟叶。
我此时早就陷入对“怀娃儿”和“新姨爹”的好奇里了,脸上自顾自地笑。母亲却似乎因为我没有与她的责难保持一致的表情而有些恼怒。彼此沉默了半晌,她才重启话头:“司萍,你跟你外甥说说吧。”尚司萍是四姨的名字。
“说就说,我外甥是北京来的,甚子世面没见过,难不成还不讲道理?”四姨的话像敲在铁板上一样当当作响,但头也没抬一下。
于是我才知道,两年多以前,地处深山、风景环境都很不错、又特别适于消夏的芦岭村搞项目开发,吸引了国内的几家大地产商来投资,准备在村东地势平缓的山凹里建一片休闲住宅区。我对那块地方还隐约有些印象,原来是一大片玉米地,间杂着一些石荒地,确实是山区里难得的平缓地带。
四姨给我看了她用手机翻拍的项目设计效果图,还真很有些看头,这四周的大山做底,农村田园乡居的风格,颇有世外桃源的味道。能想象,交通方便,高速和铁路都已经通到了镇上,到村里的三十里路也全是新铺的柏油路。而且相邻不远就有好几个风景区,已经给县里的旅游攒足了口碑,自然也成了这个项目最好的环境背书。
项目开工很快,施工队前前后后来了几百号人。芦岭村一下就热闹起来。
我想,难怪这一路走过来听到很多外乡口音。
于是有很多工程队就到村里找出租房,见给的价格还不错,四姨便也当了一次房东。我插嘴问二舅家怎么没出租,四姨说他小气,越富越小气,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钱,“新房子嘛,也舍不得给外人住。”
母亲似乎对话说得太长半天说不到重点不太满意,叫我别打岔,指指四姨:“让她说完。”
然后四姨家就住进来三个人,一个姓邓的包工头带着两个年轻人,四姨叫他老邓。老邓是从重庆酉阳出来打工的,什么都干过,按他的说法,这几年开始当个小包工头,比年轻的时候踏实些,不再单靠卖力气了。他开始在浙江干了几年,后来想离家近些,便就着酉阳周边的地方干。两个年轻人一个干电工,一个干水暖,是他老家的远房晚辈亲戚,中专毕业来投靠他,他就一直带在身边。
按谈好的,四姨把老房西边那一半房子都让给了他们爷儿仨,锅灶也分开使,各管各的饭。姥姥去世以后,四姨一直是独居,偶或有人来借住,也是父亲母亲这样的亲戚们。这次一下来了三个陌生男人,可以想见当时的别扭。四姨说,二舅还曾劝她干脆把房子整租给他们,自己到他家去长住,可是家里还有三头猪仔,姥姥留下的老屋让一帮子不知底细的外乡人住着,她又着实不放心。
不过慢慢地四姨发现,她的租户人都不错,特别是老邓,照四姨的话,并不太像个包工头。老邓人很厚道,在租费上从来不拖不欠,和两个晚辈之间和和气气,倒是不太主动和四姨说话。两个年轻人从工地上回来有时还多少会有些牢骚,老邓却始终乐呵呵,从来没见发过脾气。四姨也悄悄问过年轻人,他们却说,邓叔在工地上板正得很,刚开工不久就赶走了一个干活吊儿郎当的瓦工。
时间再长些,四姨和老邓之间慢慢话也多起来。老邓每次只要发现四姨家里有活儿,农事家务,但凡能上手的,也不再见外,一准儿招呼俩年轻人一起帮忙,锄地松土、剁猪食、挖土豆、扒玉米、收烟叶的事,还都得心应手。再后来,四姨爽快劲儿一上来,干脆就一气儿管了早晚饭,省得他们上工回来还要另起炉灶。老邓推辞半晌,最后商量把自己三人的生活费折进去提了点儿租金,这才答应。
在芦岭村,农家的生活习惯基本就是两顿饭。一早起下地干活儿,日上三竿,便是早炊四起的时候。然后继续是一天的农活儿,到了傍晚收工后,就是堂屋里一家子家长里短的时候。两顿饭一包,四姨的生活章程也就得跟着改,早餐早起,晚上不变,中间时间太长,午饭免不了总要将就一点儿。更大的变化在于,在一起吃饭,聊天说话的机会就更多了,于是四姨知道老邓是离过婚的,他老婆跟着一起在外面打工时候认识的包工头跑了,当然那时候老邓还不是包工头。老邓人老实,跟女人说话一直不那么自如,很长时间以后才问起四姨家里为啥没个男人,四姨也就如实说了。结果老邓沉默半晌,说他知道四姨爹出事那次事故,那时候他在相邻的矿上,后来转去在建筑工地上谋生。那天在唏嘘之中,四姨竟然又掉了几滴多年没有的泪。
四姨性子虽然刚强,经过这些年,对男女感情也早就淡了,但老邓却不经意地让她僵硬多年的内心有了些松动。那天的眼泪,她后来一直觉得,有一半是为跟她促膝而谈的老邓流的。经此一次,两人慢慢竟有了默契,互相再见,眼里的柔情也多了起来。但这层窗户纸最终却是被年轻人帮着捅破的,他们那一阵要不借口在外边吃饭,要不说工地上有活儿没干完,总是有意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他们,而且作为后辈的善意玩笑,让一对中年人的情感在笑骂中越扎越紧。语言和生活习俗上的相近,使四姨和老邓之间的融合迅速而热烈。就在上个月,四姨与老邓领了结婚证。
母亲说:“你们也太有主意了!长姐如母啊,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让我知道,这会儿娃儿都有了。”
四姨低声回她:“你以为我前一阵紧着让你回芦岭来是为啥,不就是想跟你说吗?这个事电话里一两句又说不清。”她一只手里捻着两片烟叶的根茎,另一只手将盘绕在一起的麻绳拧开一道缝,插进去,又再拉拉紧。然后抬头看着我,“就怕你妈不高兴,这几天老邓他们几个人都在工地上凑合着住,说一定等你妈点头了再回来。”
我捧着杯子对母亲笑:“看样子您这长姐反倒像个封建家长,新郎官都躲着您——就算四姨自己不说,连二舅三姨也都不跟您说?”
四姨说,是她不让二舅和三姨告诉母亲的。她把手放在嘴边,一挤眼,假装悄悄地说:“虽然人亲骨肉香,我可知道你妈比你姥姥还古板。”
母亲当然听见了。自己是个古板的人,这点她自己也承认,倒是“人亲骨肉香”这几个字似乎让她很受用。
(选载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