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星空与半棵树》

作家文摘 2023年06月13日

《星空与半棵树》 陈彦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

  坐落在秦岭大山深处的北斗镇北斗村,一棵长在两家地畔子中间的百年老树被偷,旋即引发数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斗转星移,人事更替,半棵树事件滚雪球一样,将各色人物、多个家庭、众多事件牵连其中,揭开了十余年间基层社会的复杂面相。

  

  这部小说的初稿是写完长篇《西京故事》后,拉拉杂杂写下的,因为有很多事情还需要拉开时间距离再看看,就放下了。然后又连续写了被称为“舞台三部曲”的《装台》《主角》《喜剧》。

  有人希望我继续顺着这个路子写下去,也有人说应该转转舵。我倒没有更多考虑与“舞台”的关联度,尽管如此,在《星空与半棵树》的改写中,我还是人为做了人物表演舞台的延展与调适。

  这里拉开的是一个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省城、京城的宽阔舞台,人物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高高低低、阶位错落。而抽丝剥茧,最早起因于一个基层干部的几句话。我在省城工作时,他来看我,我问他来干啥?他说劝访。我问什么叫劝访?他就给我讲了几个劝访的故事,其中一个事件很小,仅为两家地畔子上一棵树的产权问题。他说只要基层干部有一句话,也许早就解决了,可偏偏没有人好好说这句话,大概都觉得事情太小吧,结果就越卷越大。这家伙现在已是知名上访户了,上访途中还遇了车祸,伤了腿,更是不依不饶,告得省市县镇都不得安宁。那时我并没在意这个故事,也无意于写“上访小说”,我尤其不喜欢对创作的简单归类。就像笛福写了鲁滨逊28年荒岛生活,你不能简单归结为荒岛派创作一样。任何表象归类,都只能让归类者的言说变得简捷而容易清晰,却让作家的思考与精神张力走向了闭环与单薄。后来我调到京城,这个基层干部又来看我,我问干啥来了,他说还是老本行:劝访。这次他又讲了几个故事,我脑子里就有一些形象挥之不去了。然后,我几次去看国家有关部门接访与上访的过程,渐渐地,一些形象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不是上访,而是我所熟悉的这几十年,以及这几十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式的漫长历史画卷。而这幅画卷恰与我当初写的那部小说初稿充满暗合,我就把它翻出来重读。一点一点地,我从儿时由偏僻乡村对星空的深邃记忆,到山乡摧枯拉朽般的河山、村落、宅院、人流的改头换面,再到铁路、高速路、高铁对物理空间的陡然拉近,以至城乡边界的显性模糊与隐性加深等,开始了一种混沌的过往盘点与重新整合记录。

  先说星空。我对山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星空。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就觉得星空像一顶深深的罐状帽子,是戴在我们的头上,而边沿耷拉到了山脚下。那时反复数过星星,但从来没有数清过,觉得是可以用数以万计来形容的。我记得上小学时有一个老师是主张我们多看星星月亮的。他说,晚上回去记得数数星星,别老用眼睛盯着脚下有没有分分钱。后来进县城工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但至多抬头看看月亮,因为生活逼得你还真需要时时盯着脚下的分分钱了。再进了省城,连看月亮都少了,后来的确也是看不见了。星空,就逐渐成了一种存在概念。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又被专题片里画面优美、奥妙无穷的太空所吸引,阅读兴趣随之转移,从卡尔萨根的《宇宙》,霍金的《时间简史》,布莱森的《万物简史》等书中,甚至得到了比一些社会学家纵论社会演进规律更深刻的洞见。随着网络阅读的勃兴,我停掉了所有订阅的刊物,却始终保留着《天文爱好者》杂志,甚至还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架在阳台上,不时向天空扫射一二。再回到乡村,我希望依然能找到儿时的满天星斗记忆,但乡村的星空也在各种开发、挖掘、爆破中昏暗一片了。我想拜访那位要求我们数星星的老师,可人已作古。我就想复活他的形象。因为乡村总有那么一些人,让我们看到在逼窄环境中尚存一种深广与辽阔的胸襟与眼神。他手提的老马灯,有时真能照亮一个山村。小说的一个特殊人物——民办教师草泽明就出场了。他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背着一部上大学时购买的漆皮斑驳的二手望远镜,一次次奔波在“劝访”路上的安北斗。他老想仰望星空,可脚下要处理的却偏偏只是半棵树的事。

  说说半棵树。

  在星空看来,地球都不是个事。可在这半棵树的主人温如风看来,它就是有关尊严、权利、面子、里子、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人的一切。因此,他便屡屡踏上“出访”之路,连他的老师草泽明也劝不听,且执意要把上访称为出访。后来雪球越滚越大,事件越卷越复杂,时间越耗越长,竟然硬生生拖累了志在仰望星空的安北斗最美好的十年韶华。安北斗由无奈、讨厌、气愤、恼恨,到理解、同情、不平、介入,甚至被喻为“同伙”。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是干了一件有价值的事,与天文爱好者所梦寐以求的小行星发现之旅,殊途同归了。理想信念,看似高蹈出尘、超然绝俗,但最终落到俗世层面上,之于小公务员安北斗,就具体到了帮村民温如风争取那半棵树的权利上。

  生活与小说,在我看来,有时就是一棵树的状态。根系越庞大,主干越粗壮,旁枝越纷扰,叶茎越繁复,就越耐看、越有意味。小说只是对生活之树做一种精心的爬梳与打理。一个村子本来就是一棵不小的大树,包括一群有了生命长度的人,理清头绪实在是一件难事。何况我还想由村子连带到镇上、再由镇上带到县上、县上带到省城、京城地拉开更大面向,有时就觉得这故事特别不好讲。

  但小说最终仍是对一个村镇的山川物理、鸟虫花草、人情风貌、生老病死的铺陈,就还是有了一个看待整体事物的落脚点。河不是那条河了,梁也不是那道梁,人还是那个人吗?地理意义上的改变,新的经济生活方式的无孔不入,拉动着人的行为朝向百般不可知。而在这纷纭的激变中,村霸孙铁锤终于养肥、坐大,在他的巧取豪夺中,更多的人以示弱忍气呑声。但终还是有温如风这样的屡屡“出访”者,在以卵击石。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安北斗在屡屡出发。甚至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

  归根结底,小说还是写人的艺术。由一个或几个人到一群人的命运,再自然地牵连出现实的、时代的、历史的命运。无论他们在怎样不同的文化和生命情境中,如何应对种种艰难困苦,但最终还是在完成着人的个性与共性的塑造。无数的个性汇成共性,在共性的洪流中,个性再次夺路而逃,世界由此变得灿烂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