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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文摘 2023年08月25日 ·翔虹(壮族)·

(选自《民族文学》2023年第5期)

  她接着说,阿姨,这些年宏旺一直觉得对不起您和叔叔。可他那么做也是因为公家任务,更是为二弟好。他因为二弟的事情愧疚太多,陷进去不能原谅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阿姨,虽然宏旺觉得亏欠,但我摸着良心讲,其实他是个很负责任很重情的人,他对我们家几兄弟也算对得住的呀!说到这,她情不自禁握上老人的手,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老人听到后面,眼角嘴角皱了皱,没说话,但记忆的盖子掀开了。她想起韦宏旺读书时周末来家里的情形。

  那个礼拜天早上全家人还在梦里,门口传来一阵“嘭嘭”的拍打声。老头子嘟囔着起来开门,外面站着巷尾代销店老板,一照面他就问,老哥呀,都是街坊街邻的,你们家孩子怎么能偷我店里东西呢?老头子听了忒意外,说老弟你一大早跑这嚷嚷,你丢东西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家孩子干的?老板回道,昨晚有人见一个黑影从店子后窗钻出来,慌张张跑进你们家了。

  老头子二话不说,转身进屋把四个男孩从被窝里拽出来,让他们站一排在老板跟前,吼道,你们哪个偷了代销店东西?同学三兄弟你看我,我看你,都先后摇了摇头。韦宏旺杵着没动,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老板,你睁大眼睛看好啦,到底是哪个小犊子偷你东西?老头子问。

  老板理直气壮地答他,不是我见着,老街坊昨晚起来撒尿远远看见的。

  老头子目光如炬,从大儿子开始逐个走到他们跟前。走到老三身边时,老三眼神闪躲,额头竟然在寒风中浸出汗来。老头子见状右手迅速握拳就要抡过去。突然韦宏旺喊起,叔叔是我,是我半夜太饿了去偷东西吃,叔叔我错了,您揍我吧!

  你!老头子震惊万分。他先是不信自家孩子会偷东西,接着见店老板讲得在理,就只顾着尽快逼出真凶,狠狠收拾一顿。可现在,仨孩子没偷,但一贯诚实善良的韦宏旺却偷了。他震惊过后是无比失望,为自己看走眼,也为这棵好苗子有了污点。闻声出来的老母亲在一旁默默看着整个过程,也为这孩子痛心。

  烧锅炉的老头子还是太粗心。这件事处理不久,老三偷东西被抓现行。一顿毒打后,他承认代销店也是自己干的,和宏旺哥没关系。经历这些,二老对韦宏旺更是疼爱,笃定他今后必成大器。老人沉思时,沛虹静静陪着,她感觉老人心底最坚硬处正在融化。一会儿老人转过脸定定望着沛虹,眼里那层混浊已然退去,她喃喃自语,我知道宏旺是好孩子。说完泪水浸出来,沿着深如刀割的皱褶,弯弯曲曲、时快时慢地滑落到地上,嘭,嘭,嘭嘭。

  三弟从企业下岗后到城管队工作,是个粗人,按捺不住心神。可今天从沛虹进门打招呼起,他始终默默坐一边听她讲,观察母亲的反应,耐心细微得很,和从前大咧咧样大相径庭。听母亲说到“宏旺是好孩子”,他再也忍不住,插嘴问,妈,您还记得我讲过打宏旺哥的事吗?老人点点头。此刻她不再夹带痴呆,不,从她回忆韦宏旺顶包受过开始,她心神已清朗。

  什么?当年是你打了宏旺?沛虹好讶异。

  对,宏旺哥不讲情分,硬把二哥给办了,我实在气不过就趁黑打他。三弟向沛虹讲打人经过,怎么打,先打哪,最后一脚踹中什么部位,吼了啥狠话。然后说不久公安分局局长找上门,告诉我警察已锁定是我打人,随时可以抓起来,但宏旺哥求他们别追查。局长走之前指我鼻子吼,这笔账先记着,这辈子你再犯浑,看我怎么收拾你!听三弟一说,沛虹想起来,当年警察离开病房后,她曾纳闷问丈夫为什么不让追查。韦宏旺说这些人也就一时置气,不可能真恨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会理解检察院的工作,没必要较真。

  三弟已多次向家人提过打人的事,现在重述,也是就着母亲的话头。老人听着儿子讲,看着沛虹神情,想着这么大个事韦宏旺居然没给妻子讲,她的泪又曲折而下。三弟起身过来半跪在母亲身旁,抓起她另外一只手说,妈,您就原谅宏旺哥吧,他是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他不该遭这份罪呀!

  老人喘开粗气,把两只手从他们手里抽出来,“咚咚”捶向急促起伏的胸口,嘶声哀号,我没有怪宏旺,我在老头子和老二棺材前哭晕过去的时候,从一次次噩梦中哭醒的时候,都没有一回,没有一丁丁怪过宏旺呀!你们,你们可不能把我这个老太太当不通理不晓事的朽木疙瘩哟……

  老人哭,带起沛虹和三弟跟着也抽泣。这个早已幡然醒悟,稍前突然变得细心的汉子,在抽泣中忽地扯开嗓门:大姐,大姐你看,我妈她不痴呆了,我妈她好了!喊完,他竟然秒掐泣声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又转头走到墙上父亲和二哥遗照前,接着胡乱转这转那,不停绕圈。他像是找水喝,又像要拿手机打电话,或者他什么也不想干,就是走动走动。

  从韦宏旺同学家出来,沛虹又去当年看守失职的工作人员家里。他听沛虹言语中不停致歉,惊讶问道,原来韦检察长和自杀者一家还有这层关系啊?他这么坚持原则,可真是当代活包公呀。大姐您想多了,我工作疏忽出了事挨处分,哪赖得着别人哪!

  6

  沛琳也没闲着。这几天都是姐姐主外,她主内。韦宏旺是独子,住院后亲戚朋友包括千里外的女儿女婿,顶多能来看一眼安慰几句,大部分只有在电话里祝早日康复,谁都指望不上。韦宏旺出血少,不在脑干区,送医也及时,经过治疗恢复挺好。他左半身基本恢复知觉,只是偶尔还酥麻,为保险走路还拄着拐杖。沛琳洗衣服进来后见他精神不错,便和他聊道,姐夫,我们都懂您凡事较真,责任心很强,做啥必须做到最好,习惯什么都自己扛,这是您可贵的优点,所以事业有成处处受人尊重。但从我们心理学角度讲,这也有负面影响,就是给自己压力太大,觉得怎么努力也不如愿,容易产生错觉,感觉好像这也差点,那又冒犯或亏欠谁。人但凡开始焦虑,愧疚感也会涌上心头,久了就形成心理堵点。有了错觉和堵点,思维行动难免偏差。

  沛琳胸腔还有几句,比如不及时纠偏的话最终会发展为抑郁症,轻则只怒不笑活成别人眼里的孤寒,只有自己以为是孤勇,甚至干脆跳楼服毒。但她咽回去了。

  韦宏旺听来,打心底点头认同。他已经没那么恍惚,这一摔也摔怕了,开始重视姐妹俩指出的问题。尤其沛琳是大专家,她讲的让人信服。他曾按沛琳的点拨梳理一番,就发现几个月前撞头撞出老人眼,诱发自己胡思乱想,其实这只是外因。自己紊乱的内因是一个常年习惯——琢磨,这下他总算抓到点子上了。没错,本文开头说他行事稳健,就是靠琢磨练就的。打小时候起,事必清使他的琢磨从不浮于表面,凡事刨根问底自然吃劲,让他总轻松不起来。退休后他有大把时间全维度考究,一些深潜的问题就浮头了。问题一冒泡,就像地下水冲破个地方成了泉眼一般往上冒,他的考究便循环往复,胡搅蛮缠,怎么理都理不清。 (选载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