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写字的读书人

作家文摘 2023年08月25日 ·郑培凯·

  我不是专业书法家,只是喜欢写字的读书人。

  我从小练习毛笔书写,是因为父亲的鞭策与鼓励,算起来有七十年了,可谓毕生从事,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以书法名家。对毛笔书写汉字,能够延续一生,一方面是因为迷恋汉字的结构,喜欢笔画线条的变化,另方面则是喜爱文学经典的审美境界,让我通过诗文的想象,超越俗世的喧嚣。

  强调自己的毛笔书写不属于专业的书法艺术,并非矫情,而是正本清源,说明我写字是为了传习摹写,自娱娱友,不是为了展示艺术创作,没有任何登上艺术殿堂的企图。我是个喜欢写字的读书人,最多只能称为写字家,最主要的乐趣,是在写字的过程中,体会文学经典的书写呈现过程,让自己浸润于审美想象,翱翔在无何有之乡,谛观鸢飞鱼跃,享受明月清风。书写古典文学,在一笔一捺之中,冥想李白杜甫苏东坡挥毫作诗的神态,是一种无尽的心灵提升,也就在写下每一个字的当下,深刻体会了诗人的锦心绣口如何落笔成为文字。

  我像古代蒙童一样,抄过《千字文》,也像过去的读书人一样抄过《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觉得每次抄书都能温故而知新,体味前所未有的审美境界。还在研读李贺与李商隐的时候,抄过整本《李长吉歌诗》与《玉谿生诗集》,感到他们诗中的孤冷诡谲似乎逐渐增加了温暖,蹊跷朦胧也明朗了起来,就暗自欣喜,觉得是伏案书写之功,在相濡以沫之中带进了自己的体温。

  由于自己研究汤显祖与戏曲文学,也就经常抄写曼妙动听的曲文,揣想舞台上声情并茂的艺术展现。从《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到《缀白裘》收录的唱词,我都曾濡墨运笔,凝神致意,一笔一划,在宣纸上用心抄写,而抄录最多的则是《牡丹亭》的曲文。或许有人问,你用毛笔书写戏曲,这不是书法艺术吗?我总是忙不迭地阙疑,说不是书法,是写字,是抄书,抄我心仪的戏曲艺术。

  写毛笔字必须临摹古人书帖,却又觉得自己不属于书法艺术领域,不应该受到临摹的拘束,戴上一副临摹的手铐,硬把自己归入某一流派。我喜欢读帖,是因为欣赏古人信手书写所流露的乐趣,其中展示了个人追求的书写风格。后来读到黄山谷论书法临摹的一段话:“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会之于心,则下笔时随人意,自得古人书法。”不禁大乐,原来我的习书法,竟然暗合古人学书的奥秘,耳濡目染,自然进入意识深层,天长日久,也就融会贯通,成就一家之体。

  我写字,跟写诗一样,只是自己脾性与爱好的发抒,也就从未理会书法理论的指引。近来重新揣摩古人用笔的蹊径,条理了自己写字的心路历程,才发现自己在书法上的摸索,原来还是循着二王的帖学传统,一脉相承。我特别锺意褚遂良、欧阳询、苏东坡、米芾、张即之、赵孟頫、文征明与王文治,还曾醉心杨凝式《韭花帖》的舒爽颖亮。我亲近的书艺,无论是结体还是运笔,都像雪霁之后晴朗的冬日,梅花绽放,映照着蓝天白云,散发沁人心脾的芳香。文征明曾说:“自书学不讲,流习成弊,聪达者病于新巧,笃古者泥于规模。”批评的是当时的浮躁风气,没有书学基础就求新求变,企图以花巧怪奇来掩饰书法的低劣,而自夸为艺术创新。对于这种假借涂鸦作为另辟蹊径的行为,明眼人一看便知,只能唬弄附庸风雅的群氓。苏东坡也曾说过:“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能庄语而辄放言,无足道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也。”且不论他们的书写体会是否合乎汉字发展的规律,从书写斯文的角度来看,却显示了应该如何对待汉字书写,展现最基本的景仰与敬意。我们写字,是书写汉字,书写中华文明创造的文化瑰宝,能不为之肃然起敬吗?

  在书写斯文的长河中,我只是一叶扁舟,平日泊在岸边看风景,看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偶尔也会解缆放帆,在波涛之中弄潮,就如苏东坡所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其乐何如!   (摘自8月17日微信公众号“玉茗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