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柯的界线》 汪民安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福柯是当代世界极为重要的思想家,深刻影响了后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与酷儿理论等各种时代思潮。本书中,汪民安教授从理性/疯癫、话语/知识、权力/身体、伦理学/美学四个维度,深入而清晰地论述了福柯的总体思想。
西方文化经历了一个从认识自我到弃绝自我的漫长阶段。这就是福柯连续三年(1980年、1981年、1982年)在法兰西学院的系列讲座《对活人的治理》《主体性和真理》《主体的解释学》所讨论的问题。
事实上,福柯从两个方面讨论了古代的自我文化和自我技术。
一个方面是,福柯将自我技术限定在性的领域,即古代人在性的领域是怎样自我操作的。这就是他的《性史》第二卷《快感的享用》和第三卷《自我的关心》要讨论的问题。
对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而言,性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压制,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律法和制度来强制性地控制人们的欲望,但是,人们正是在这里表现出一种对快感的主动控制,人们并没有放纵自己。为什么在一个性自由的环境中人们会主动控制自己的欲望和快感?这是为了获得一种美的名声,创造出个人的美学风格,赋予自己以一种特殊的生命之辉光,同时,这也是一种自由的践行:人们对自己欲望的控制是完全自主的,这是主体对自己欲望的主动自由的控制。
因此,希腊人的自我控制恰好是一种自由实践:自我是自己欲望和快感的主人。这是希腊人的生存美学,表现为一种生活艺术。
但是,这种自我技术的场域、目的、手段和强度随后都发生了变化,经过了罗马时期的过渡,在基督教那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基督教文化中,自我技术实施的性领域不再是快感,而是欲望和肉体;不是主动选择,而是受到圣律的胁迫;不是创造了自我,而是摒弃了自我;其目标不是现世的美学和光辉,而是来世的不朽和纯洁。
在另外一个方面,自我技术表现为自我关注。它不只限定在性的领域。希腊人有强烈的关注自我的愿望。这种强烈愿望的结果自然就是认识自我。因此,关注自我和认识自我密切相关。希腊人的这种关注自我,其重心、目标和原则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在苏格拉底那里,关注自我同关注政治、关注城邦相关;但是在希腊文明晚期和罗马帝政时代,关注自我从政治和城邦中抽身出来,仅仅因为自我而关注自我,与政治无关;在苏格拉底那里,关注自我是年轻人的责任,也是年轻人的自我教育;在罗马时期,它变成了一个普遍原则,所有的人都应当关注自我,并终其一生。
最重要的是,在苏格拉底那里,关注自我是要发现自己的秘密,是要认识自我。
而在基督教这里,关注自我的技术,通过对罪的暴露、坦承和诉说、忏悔,把自我倾空,从而放弃现世、婚姻和肉体,最终放弃自我。也就是说,基督教的关注自我不无悖论地变成了弃绝自我,这种弃绝不是为了进入此世的现实,而是为了进入另一个来世现实。到了现代,基督教的忏悔所采纳的言辞诉说的形式保留下来,不过,这不再是为了倾空自我和摒弃自我,而是为了建构新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