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穆哈迈德·阿里·哈利德著 陈丽蓉译 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
两名巴勒斯坦男孩在难民营里的涂鸦墙边玩耍
自1948年以来,战争和占领迫使无数巴勒斯坦人离开了自己的家园和土地,在异国他乡艰难度日。本书收录了11位生活在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难民撰写的自传体散文,他们以自己的真实经历表达了对生活、民族及巴以几十年冲突的所思所想,用自己个人的笔触展现了巴以冲突大背景下巴勒斯坦普通人的精神风貌,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烈士们的双眼凝视着路人
这是我成长的地方,一个能看到太阳和月亮的巴勒斯坦难民营。11个兄弟姐妹生活在三间小小的铁皮房里。那个屋顶让我听不到其他声音,尤其在冬天。雨滴拍打着屋顶,周围发出刺耳喧闹的噪音,把一切温和的呼喊,如我的声音,淹没殆尽,使我想发出的呐喊永远不能抵达它们的目的地。
我出生于黎巴嫩内战爆发前九年。黎巴嫩政府认为巴勒斯坦人对黎巴嫩内战的爆发和激化有着不可忽视的关系,于是战争爆发后,我们被当作人质,监禁在乌玛·安瓦尔和阿布·纳梅之间的空地上。
我家的外墙上挂满了烈士的照片。照片上,烈士们的双眼凝视着路人,似乎在呼喊着路人的姓名和昵称,向他们倾诉着自己甘愿牺牲的心声。在难民营回响的革命歌曲,以及艾因·鲁迈拉公交车发出的嗡嗡声,一起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儿时的梦想萌生于难民营的小巷,在潮湿天让人焦虑的气氛中绽放于沉闷的石墙上。
在那里,我经历了战争、死亡和悲伤,也感受过和平与关爱;在那里,我留下了我的初吻。在漫长的霄礼期间,我坐在桑树下喝茶,与谢赫·伊玛目(著名的埃及民谣歌手、作曲家)一起悲伤地低吟:“我对文字的热爱战胜了我的沉默,我憎恨沉默给我带来的不幸。”
“人们的免费报纸”
作为一个男孩,我在能分清左右之前,就已经学会沿着露天的水沟,找到回难民营的小路。沿着迂回的小径,循着散发着臭味的下水道,可以去任何地方。我侧着身子,奋力地穿过狭窄的小道,走到负责给难民营居民分发面粉的车子那里领取面粉。每次我都因为争抢有限的面粉而与司机扭打在一起,最后全身沾满面粉回家。回家后,我的奶奶萨达看到我,会大笑着说:“可怜的小白人,你就像一只掉进酸奶中的跳蚤!”
在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举办的学校学会读书写字后,我终于意识到,可以用文字来装饰难民营冰冷的墙壁。那些写在墙上的词汇对我来说已不再是天书,我能认出每天定期写上去的颜色鲜亮的句子,也就是“人们的免费报纸”的大标题。每当发生重大事件,就有人在某面墙上写字抒发情感,发出无声的呐喊。
墙壁上那些自然而然迸发出的词可能存在拼写错误,写出的语句可能有语法错误,但无论如何,它们都给墙壁增添了价值和色彩。墙壁上的那些话大部分是人们偷偷写下的,但吸引了难民营所有人的目光。它们被储藏在我们对小巷的记忆中,也成为我们对地点和空间感知的一部分。
当我们在铁皮屋的墙壁上表达心声的时候,柔和的声音会变得像锥子一样刺耳。这些匿名的涂鸦直击人心、毫不含糊,与官方报纸那些经过安全机构审查、不真实的简略报道截然不同。
为安置难民而建起来的墙,被文字改造成了反映我们的生活琐事和时事热点的镜子。这些墙上的文字向世人昭示,它们与世界上其他墙不同。
这些有生命、会呼吸、会老化的墙各有自己的绰号。它们像野生浆果的灌木丛般杂乱地生长,全然不顾所谓的建筑规范。它们不是呈水平横向铺开,而是逆着雨水降落的方向,向上直耸云霄。到了战争时期,它们就会向地下深处生长,为烈士建造坟茔,或成为孩子们的防空洞。
缄默不语的墙保留的秘密
难民营那带着死刑判决书的墙壁,就是租赁合同所严格限定的难民营的边界。假装友好仁慈和宣扬人道主义的租赁者似乎没有意识到,在99年或100年之后,生活在难民营的人口的数量会成倍增长。为什么租赁期限是99年?因为那个只能从曾经的光荣历史看到未来的国家,制定了一项可恶的法规,将难民营房屋的租期设定为99年,这样他们就可以确保那些房屋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财产。
散落于各处且装饰着墙壁的文字,是由某个消失于历史扉页上的人有意写上去的。那些饱含喜怒哀乐的文字一经写出,便被雕刻进人们的记忆中,讲述着许许多多从未被讲出,但能从那褪去颜色的文字看出来的故事。那些文字一层又一层地堆积在各家各户的墙壁上,等待着那个可以把它们辨认出来的人。
人们亲手写上去的每句话或者相当于“1号公报”,或者是一份对烈士身份的认证。其中许多是书写者写给自己的,它们意蕴深刻,含义深如浩海。比如下面的这些话:
巴勒斯坦,我们那一直在咆哮和涌动的“死海”。当风带着我们的爱穿越陆地和海洋时,我们将会来到你的身边,我的祖国!
这些话像图标一样挂在小巷的墙壁上。不过,陌生人很难了解其中的含义,他们会迷失在小巷里,找不到方向。
这些缄默不语的墙保留着我们所有的秘密。这些秘密始于爱,终于两世相隔,其中既有我们生活中必然出现的爱人之间的私语,也有关于我们静悄悄逝去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