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遗忘的藏书谈起

作家文摘 2024年04月02日

《深夜里的图书馆》 [加]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著 黄芳田译 商务印书馆2024年1月出版

  米开朗琪罗设计的洛伦佐图书馆,丝绸之路上的藏经洞窟,瓦尔堡的私人图书馆,塞万提斯、吉卜林、狄更斯等名作家的书房,躲过连连炮火的黎巴嫩国家图书馆、博尔赫斯凭空想象的图书馆……在本书中,藏书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以不同主题串联起有关图书馆的古今传奇。

  

  我的藏书有一半是我记得的,另一半我已经忘掉了。如今我的记忆力已经不如以往敏锐,在意图想起书中某些页时,它们却从脑海中消退。有的书整个从我经验中消失不见,一点也想不起来,成了隐形,有些则以书名或一幅图像、上下文中的几句话逗弄地纠缠着我。是哪一本小说的开头有这句话“1890年的一个春天傍晚”?我是在哪里读到过所罗门王用放大镜去揭露希巴女王是否有毛茸茸的腿?

  来我家的客人经常问起我是否已经读遍了所有藏书,通常我的答复是:我肯定每一本都有翻过。事实则是,不管藏书的规模大小,并不需要读遍全体才会有用;每个读书人其实都从知与无知、记得与遗忘之间取得相当平衡而获得好处。1930年,穆西尔想象过一个在维也纳帝国图书馆工作十分投入的馆员,这人对于庞大馆藏书籍的每本书名都了如指掌。“你想要知道我是怎么熟悉每一本书的数据吗?”他问一位惊讶的访客,“没有任何事能拦阻我告诉你,那是因为这些书我一本也没读过!”他又补充说:“每个优秀图书馆馆员的秘密就是,交托到他手上的一切印刷作品,除了书名和内容目录之外,绝对不要去阅读其他任何部分。因为只要一埋首书内,就会迷失在藏书之中……”

  吉本在评论三世纪的罗马皇帝小戈尔迪安卷帙浩繁的藏书以及三千后宫佳丽时,赞许地评说:“有22名有学问的嫔妃,还有六万两千卷藏书为他多样化的爱好做证;从他留下来的生产来看,这两项都是为了实际用途而设的,而不是用来摆着好看充场面。”

  当然,没有人会指望一个疯狂奇才会想到要读遍六万两千卷的藏书,从头到尾每卷逐页细读,每本书都在脑海里记得牢牢的,就算这壮举是可能做到的。小戈尔迪安采用的方法必然跟十六个世纪之后的约翰生一样,也就是约翰生称之为“略读”的方式。约翰生自己读书没有什么方法和规矩可言,有时连书的内页都没有裁开,就接着只看已裁开的书页。他从来不觉得有义务要把一本书读到尾,或者一定要从第一页开始读起。“要是有人从一本书的中间部分读起,而且觉得有意愿读下去,那就不用停下来去从开首部分读起,因为说不定这样一来反而没有了读下去的意愿。”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去搜寻某些特定的书,反倒是刚好碰上什么书,他翻开来阅读就行了。

  约翰生那位狂热投入的传记作家鲍斯韦尔提到:约翰生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以为他哥哥在爸爸店里的上层架上一个大文件夹后面藏了些苹果,于是就爬上架去找苹果。结果并没有苹果,反倒是发现原来那个大文件夹其实是彼特拉克的作品,他曾经在某书的前言里看到过提及这作者,说他是学问复兴的伟人之一。于是约翰生的好奇心就这样激起来了,怀着饥渴的心情坐了下来,一口气读了此书的绝大部分”。我对这种快乐邂逅的情景实在太熟悉了。

  如果说阅读是一门容许我们记得人类共同经验的技艺,那就难怪极权主义政府要竭力压制书页所持有的记忆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读书人要奋力反抗的就是遗忘。

  2001年,继轰炸喀布尔之后,沙阿·穆罕默德·赖斯这位藏书人兼书店老板熬过了几个不同的专横强权。他后来向一名记者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在三十年前开了自己的书店,而且竟然还设法躲过了那些刽子手。他为书而顽抗的行动,据他说,是受到来自十世纪著名的波斯诗人菲尔多西的一句诗的启发。在《列王纪选》里,诗人说:

  大难临头时,行动有时要像狼,有时要像羊。

  因此在阿明政府教条大行其道的时期,沙阿·穆罕默德·赖斯乖乖地把书都装订成红色,在反对偶像崇拜的塔利班当政时期,书中图片有生命之物的,他一律贴上纸片盖住。“可是阿明政府烧了我的书……接着塔利班也烧了我的书。”终于,在他书店最后一次遭到突检,警察把他的书堆到待烧的柴堆上时,沙阿·穆罕默德·赖斯放弃了之前的柔顺,跑去见文化部部长。“你销毁了我的书,”他告诉部长说,“说不定你也会消灭掉我,但有样东西你是毁不了的。”部长问那是什么。“阿富汗的历史。”沙阿·穆罕默德·赖斯回答说。结果奇迹出现,他们竟然放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