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孙瑜的最后一部影片

作家文摘 2024年12月31日 ·孙佳玲·

  黔剧电影《秦娘美》剧照

  孙瑜当年和两位主演合照

  接受任务

  1960年春,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征求外公孙瑜的意见,希望他把黔剧《秦娘美》拍成舞台艺术片。黔剧《秦娘美》讲述的是一个流传已久的侗族爱情故事:青年男女珠郎和娘美相爱,但因地主银宜迫害导致二人天人永隔,最终娘美在当地群众的帮助下,为地方除了大害,也为珠郎报了仇。外公在接受导演任务后,立即于春末赴北京观摩演出,还参加了北京文艺界为《秦娘美》召开的几次座谈会。

  外公从北京回到上海后,首先在海燕厂内部组建了《秦娘美》摄制组,随后他同《秦娘美》演出团和时任贵州省文化局局长张世珠远赴贵阳,与黔剧原编导人员一起精研电影版《秦娘美》的艺术加工。事实上,在北京观摩舞台剧《秦娘美》演出后,外公对如何改编该剧已经产生了一些设想。如果说外公1932年编导的《火山情血》中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比较浓郁,1934年的《大路》以集体主义精神为主题,那么这部电影版《秦娘美》的立意构思,则将个人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相结合。

  1960年9月,在贵州省文化局和贵州电影制片厂人员陪同下,外公和摄制组副导演高正、摄影师许琦、录音师陈锦荣、美工师张曦等人深入原始森林地带的贵州东南侗族区,观察采访侗族的生活,并对侗族的歌舞作进一步体会。他们翻山越岭,在寻找当年那一对逃婚的侗族青年男女到过的“想情坡”、殉难的“江箭坡”和偏僻的“贯洞寨”等处过程中,甚至好几次在原始森林中迷路。

  不顾性命

  外公是一个对工作全身心投入的人,有时甚至到了不顾性命的地步。在他的一生中,曾经有两次为了拍摄电影而差一点“牺牲”。第一次是1930年4月,外公因夜以继日赶拍《故都春梦》而劳累过度,十二指肠溃疡出血晕倒在片场;第二次是1960年9月为了拍摄《秦娘美》,在原始森林侗族区体验生活时劳累过度,回到贵阳后血压高达240/150,危及生命,被大家紧急送进贵阳医学院。

  外公躺在病床上还坚持和副导演高正探讨和研究剧本。通过多种治疗措施,住院一月有余后他的血压总算降低一些。对于这段经历,外公在其回忆录《银海泛舟》中写道:

  我好像是一个常常“大难不死”的“电影迷”。从前,我曾在我编导的电影里(例如《天明》)高喊“革命万岁”,没有多大怕死的感觉。但当时在贵阳的招待所里,死神好像正在向我微笑招手。

  后来,我们家人在整理外公遗留的文稿时,在1960年9月24日的日记中意外看到了外公当时写下的“遗言”:

  今晨去医院内科量血压,210/160。医生叫住院。贵阳从省委起会尽可能照顾我的。可以放心!但血压有随时恶变可能,因此须写几句:我是永远勇敢的。爱儿童,爱人类,爱共产主义大同世界的理想。阵亡在工作岗位上是光荣的!如果离开人世,心中对未来的世界是乐观的。家人朋友们,不要为我伤感!光明幸福正向我们大家招手……不必多写了。我心中很舒坦,仍然乐观,希望病能早愈出院。继续工作!

  第一次执导戏曲艺术片

  由于对电影创作的无限热爱,外公始终保持着勇于探索创新的精神。在他的影片中实现了多个“第一”:他在20世纪30年代拍摄影片《野草闲花》时创作了中国第一首电影歌曲;在拍摄《野玫瑰》时亲自设计并使用了中国第一台摄影升降机;在《大路》中第一次展现了震惊西方影坛的人体美。

  电影《秦娘美》是外公第一次执导戏曲艺术片,所以外公和摄制组的各部门积极钻研探讨戏曲艺术片的各种可能性。创作过程中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怎样运用电影艺术的写实手法,同时又能尽量保持戏曲艺术的象征性特点。外公和副导演、摄影师、美工师经过讨论后决定把全剧中最凄美的一场戏“寻尸辨骨”作实验。为了解决戏曲虚拟性和电影创作现实性的矛盾,他们就试作“虚实相结合”的处理,以陡坡、刺蓬、乱草等真景作“前景”,再用灯光把高坡、树影、野藤的虚影打在“后景”上,中间恰好留出一块平地,让演员发挥优美的舞蹈动作,通过这种写实与象征手法的运用,实现了电影和戏曲的完美结合。

  除此之外,根据剧情的紧张程度,外公还在影片中多次应用电影剪辑法把两场同时发生的情节穿插剪辑起来,获取了最大的电影效果。例如,当珠郎正在江箭坡上被恶霸银宜枪刺喉咙的一刹那,镜头立刻剪接到秦娘美在家中骤然站了起来,手中的“定情破钱”叮当一声坠地,实现了“心灵感应”的细节展示。由于在影片中外公创造性地将电影和戏曲的表现形式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电影观众同时享受到了电影和戏曲的魅力。因此外公在回忆录《银海泛舟》中,将《秦娘美》评价为当时最“电影化”的一部戏曲艺术片。

  电影界的“伯乐”

  外公在他的导演生涯中特别注意发掘和培养人才,被誉为中国电影界的“伯乐”。他曾经发现和培养了众多银幕新星:阮玲玉、金焰、王人美、黎丽丽、郑君里、陈燕燕、张翼、刘琼、张瑞芳、李纬、王蓓等。

  在执导戏曲文艺片《秦娘美》时,外公同样注重培养人才。《秦娘美》是高正第一部从演员转型为导演的作品。在他写的一篇文章《孙老,我永远怀念您》中关于该片的拍摄有这样一段话:

  1960年,我转行做导演。我的第一部戏就是跟随孙老师拍摄黔剧《秦娘美》。上影党委决定由孙瑜担任导演,我做副导演。我向孙老提议: 我先做起来,您审看,经过您的批准我再去执行,他同意了。虽然这是我的第一部戏,但他很放手,让我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有了孙老给我的鼓励和支持,我信心倍增。做每件事之前我都给孙老审看,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他很耐心、很认真地指导我,一点也不敷衍,让我很感动。回到上海看完样片,大家感谢孙瑜导演又拍了一部优秀的影片,孙老却说:“我必须要说如果这部戏有成绩的话,应该归功于高正。如果这部戏有不足和缺点的话,应该由我孙瑜负责。因为这部戏从开始到完成,都是高正负责的,但是每场戏都是我点头同意的,如果有不足和缺点,是我的问题,因为我是老导演,我没看出来……”

  无奈和遗憾

  外公一直极其崇尚集体主义精神,他认为一部影片的完成绝对不是一个人的功劳,而是集体的力量,是团队合作的成果。由于当时外公身体不好,海燕厂非常关心他,特地安排他女儿也就是我母亲孙栋菡担任该片场记。《秦娘美》是我母亲和外公唯一的一次合作。

  记得有一次我很好奇地向母亲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让您有机会担任《秦娘美》的场记?外公在片场是怎样的一位导演?您是外公的女儿,你们在一起工作时,外公有没有给您特殊待遇呢?”母亲思索了片刻,回忆道:

  那个时候因为你外公年纪已经比较大了,身体也不好,所以海燕厂就派我担任这部电影的场记,我跟他在同一个剧组会方便照顾他。我每天都陪着你外公一起去片场,这样厂里和家里都会放心一些。跟你外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尽管他是导演,但他对待每一位工作人员都非常有礼貌,不论是小工还是摄影师、录音师,跟他们讲话都是柔声细语的,很平易近人,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对剧组的工作人员下指令要求他们做什么。他相信集体的力量肯定大于个人,所以他总是会先告诉大家自己的创作设想和艺术构思是什么,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然后请大家各抒己见,大家都是在很和睦的气氛中交换意见。正是因为大家合作得非常愉快,所以很顺利就拍完了这部电影。你外公在片场从来也没有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而给我特殊待遇。我作为场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严格按照对场记的要求完成工作。

  戏曲艺术片《秦娘美》于1961年1月在国内公映后大获成功,《秦娘美》是外公漫长的艺术生涯中执导的最后一部电影作品。1961年至1965年间,外公先后计划编导或已投入拍摄数部影片,但最终都由于各种原因而没有拍成。他在回忆录《银海泛舟》中写道:

  1961年来临,《秦娘美》戏曲艺术片完成公映,我已年逾“花甲”之年。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一部小巧玲珑的戏曲艺术片竟成了我泛舟银海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作品。

  话语间无不充满了无奈和遗憾,仿佛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     (摘自《上海采风》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