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家与古典音乐

作家文摘 2025年02月25日 ·陈子善·

  1938年,徐迟、陈松夫妇与女儿徐律

  徐迟咏第九交响曲

  徐迟(1914-1996)是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和翻译家,他同时也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1936年至1937年间,他就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编译的《歌剧素描》《世界之名音乐家》和《乐曲与音乐家的故事》等书。日前翻阅姚苏凤、叶灵凤主编的《六艺》月刊,在1936年4月第三期上意外地见到徐迟的两篇随笔《歌剧院及其他》和《音乐志》,写的正是他的赏乐心得。

  1936年4月14日上午,上海工部局乐队由意大利钢琴家、指挥家梅百器(Mario Paci,1878-1946)指挥,在大光明戏院演奏“乐圣”贝多芬的第九(合唱)交响曲。这是在上海首次演出完整的贝九,合唱队有150人之众,声势浩大,意义非凡。正因如此,《六艺》编者不失时机地约请年轻的徐迟从家乡来沪观赏这场演出并撰稿,该期《编辑室随笔》云:

  这次上海工部局乐队奏演贝多汶的交响乐,是一个难逢的盛举,所以我们请了特地从南浔赶出来的徐迟先生给我们写了一则短短的记事。

  这篇“短短的记事”即《音乐志》。徐迟在此文中详细记叙了他聆赏贝九的经过和激动的心情。文章从4月13日晚梅百器指挥的另一场音乐盛宴——威尔第的《圣母悼歌》说起,赞扬“梅百器先生为上海、为中国的音乐界放射了许多奇花异果”。然后就进入对这场贝九演奏会的介绍和分析,四个乐章逐一展开,不断深入。

  另一篇《歌剧院及其他》,则是充满了奇思遐想的抒情散文。写“我”从“没有人为的艺术的乡下”到了上海,在聆赏贝九之前,“在这个没有歌剧的一天的上海”,与“未婚妻”坐在一个咖啡座的“梭发”上随兴聊天,说到了李兹德(李斯特)、勃拉姆斯、却可夫斯基(柴可夫斯基)、浮第(威尔第)、比才、玛司客柯尼(马斯卡尼)等古典作曲家,还说到了“我”想“监制之歌剧”的一系列大胆的设想,颇为别致,也可视为《音乐志》的姐妹篇。

  当时,徐迟才22岁,还未以新诗集《二十岁人》(1936年10月时代图书公司初收)驰名文坛,却以这两篇随笔显示了他的古典音乐爱好和造诣。须知,《音乐志》或许是现代作家诠释贝多芬第九合唱交响曲的第一篇,不可小觑。

  纪弦的《旋律》及其他

  1944年5月,诗人路易士(1913-2013)在上海太平书局出版了新诗集《出发》,这已是他继《行过之生命》《火灾的城》《爱云的奇人》等六本诗集之后的第七本诗集了,创作力真旺盛。《出发》收入路易士1943年6月至1944年4月间所作的长短新诗38首,包括他作于1943年10月,后来张爱玲在《诗与胡说》一文中品评过的那首有名的《散步的鱼》。路易士在《出发》序中声称:“诗即我的宗教,又是我的恋爱,我的喜悦。”书中第二首诗题为《旋律》:

  那是一个/小夜曲的旋律,/一个最优美的旋律,/从萧邦的全作品中/拔萃了出来的,/使我听了,/唉,流泪。

  这首《旋律》仅七句39字,在《出发》中并不显眼。但对研究现代作家与古典音乐关系而言,却是一首不能或缺的诗,因为路易士在诗中咏赞了波兰作曲家、“钢琴诗人”肖邦。

  有意思的是,整整12年之后,已改名纪弦的诗人,对《旋律》做了重要的补充和修改。1956年5月,台北现代诗社出版了列为“现代诗丛”第五种的纪弦的新诗集《无人岛》,集中选录了他作于1943年的“长短诗计十五首”,作者还提醒读者,这一年正好是他满30岁。《无人岛》的第五首正是《旋律》,但与收入《出发》的已大不相同:

  那是一个小夜曲的旋律,/一个世界上最温柔、最优美的旋律,/从萧邦的全部作品里拔萃了出来的/旋律中之旋律,波动着又波动着,/在这样温柔、这样优美的夜里,/使我听了啊,唉,流泪,流泪。

  虽然从《出发》中的《旋律》到《无人岛》中的《旋律》,七行缩成了六行,但字数却增加到了74字,因而,诗句更为充实可诵,诗情也更为浓郁了。不仅如此,《无人岛》中的《旋律》末尾还有一段新增的《后记》,也照录如下:

  此诗赠叶子姑娘,可怀念的。愿她平安!愿她幸福!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能让我再见她一次,今生今世,可以无憾。

  显而易见,《附记》透露了“叶子姑娘”在纪弦心目中的地位,《旋律》应该是为“叶子姑娘”而作而修改的。这就又把肖邦的音乐与两情相悦、两地思念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正如纪弦所说的肖邦的旋律是“世界上最温柔、最优美的旋律”。纪弦自己在《无人岛》的序中说“一首诗是一个象征;象征是全体的表现”,那么,这首改定的《旋律》包括它的《后记》,也可视为诗、音乐和诗人情感相交相融的一个象征。

  必须说明,查已经出版的多种肖邦作品全集可知,肖邦在其钢琴音乐生涯中并未写过“小夜曲”(serenade),但他确实写下了脍炙人口的21首“夜曲”(nocturne)。肖邦是把“夜曲”这种优美动人的浪漫主义钢琴独奏体裁发扬光大的关键人物,他是创作“夜曲”的圣手,而“夜曲”也成了肖邦音乐中的瑰宝。在我看来,纪弦《旋律》中所写的肖邦“小夜曲”当为“夜曲”,而使他听了不断“流泪”的“从肖邦的全部作品里拔萃了出来的”“旋律中的旋律”,到底是哪首《夜曲》中的旋律,则已不可考矣。

  现代作家中,徐志摩、刘荣恩、严文庄、张爱玲、无名氏等都写过或写到过肖邦,而今,喜欢肖邦的现代作家名单上,又可加上纪弦的大名了。

  张爱玲听巴赫

  张爱玲是否喜欢听西洋古典音乐?这个问题在她的散文《谈音乐》中已经有了答案。此文初刊1944年10月上海《苦竹》第一期,收入同年12月初版的她的第一本散文集《流言》。

  《谈音乐》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大喜欢音乐”。还进一步引申道:“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而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话虽如此说,张爱玲还是真切地回忆了她从小到大与音乐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还涉及“凡哑林”(小提琴)、钢琴、交响乐等众多音乐样式,不时冒出张爱玲式令人惊喜的妙言隽语,如“凡哑林上拉出的永远是‘绝调’,回肠九转”,如“大规模的交响乐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她还追述“我第一次和音乐接触,是八九岁时候,母亲和姑姑刚回中国来,姑姑每天练习钢琴”,她总站在旁边听,其实她喜欢的并非钢琴而只是“那种空气”。她进入中学后学过钢琴,最后还是半途而废。然后,她就对西洋古典音乐发表了一大段令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后来离钢琴的苦难渐渐远了,也还听了一些交响乐(大都是留声机上的,因为比较短),总嫌里面慷慨激昂的演说腔太重。倒是比较喜欢18世纪的宫廷音乐,那些精致的Minuet,尖手尖脚怕碰坏了什么似的——的确那时候的欧洲人迷上了中国的瓷器,连房间家具都用瓷器来做,白地描金,非常细巧的椅子。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不是浪漫派的贝多芬或萧邦,却是较早的巴哈,巴哈的曲子并没有宫样的纤巧,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却又得心应手,小木屋里,墙上的挂钟滴答摇摆;从木碗里喝羊奶;女人牵着裙子请安;绿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白云彩;沉甸甸的喜悦大声敲动像金色的结婚的钟。如同勃朗宁的诗里所说的:“上帝在他的天庭里,世间一切都好了。”

  当时贝多芬和肖邦已在中国拥有不少热烈的听众,但迷恋巴赫的委实不多,这或与巴赫直到20世纪40年代以后才被“重新发现”有关系。但张爱玲听到了,而且喜欢了,很难得。她认为巴赫的音乐“没有庙堂气也没有英雄气”,这是耐人寻味的。她还赞扬巴赫的音乐是“绿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白云彩”,这应该具体有所指,即针对那首著名的《羊儿可以安静地吃草》而言。

  四分多钟的《羊儿可以安静地吃草》是巴赫《狩猎康塔塔》(BWV 208)中的第九首女高音咏叹调。1713年,德国萨克森公爵到魏玛度假、狩猎,魏玛音乐会总监巴赫创作了这首美妙的康塔塔(迷你版清唱剧)为公爵助兴。此曲的歌词大意是:“有了好牧人的守望,羊儿便可以安静地吃草。有了仁慈君的保护,人民便可无忧无虑,天下可以安享太平。”此曲散发着浓郁的乡野风味,节奏从容安详,旋律优美舒展,后被改编成管弦乐和钢琴独奏等多种乐曲,成为整个巴洛克音乐中的经典名曲。张爱玲喜欢巴赫,喜欢《羊儿可以安静地吃草》,在当时的中国是得风气之先的。(摘自《随笔》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