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元杂剧“为一代之绝作”

作家文摘 2025年02月25日 ·吴国钦·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作品成为划时代之巨作,自己却并不知晓,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空前之“剧史”

  王国维说的这个“绝”字,我的理解是空前绝后。先说“空前”,元代接续宋代,宋代经济繁荣,文化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民间通俗文艺也像雨后春笋般茁壮繁荣。据宋代纪实笔记《东京梦华录》《梦粱录》《都城纪胜》《繁胜录》《武林旧事》等记载,民间通俗文艺种类之多样,内容之纷繁,令人咋舌。《东京梦华录》记:

  自早呈拽百戏,如上竿、趋弄、跳索、相扑、鼓扳、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叫果子、学像生、倬刀、装鬼、砑鼓、牌棒、道术之类,色色有之,至暮呈拽不尽。

  演出节目的场所叫瓦舍,《东京梦华录》记北宋汴京(今开封)东角楼街巷有大小瓦舍勾栏五十余座,其中最大的六座,每座可容数千人。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四记有一处勾栏坍塌,死了四十多人,可见瓦舍勾栏规模之宏大与观众之踊跃。

  别小看这些百戏类小节目,它们的蓬勃呈现,意义十分重大:其一,直接催生了元杂剧的出现与繁荣;其二,它们是中国戏曲“唱做念打”艺术构成产生的摇篮与环境;其三,它们直接改变了中国文学史的结构与走向,使原来以诗文为主的文学史变成以戏曲小说为主。宋代以降,文坛上的大作家,几乎无一不以戏曲小说作品名世,写有数十卷诗文的作家(如明代王世贞),怎么也跻不进一流作家的行列。

  经济的繁荣与通俗文艺的勃兴,这两大主因催生了元杂剧。据《录鬼簿》诸书记载,元代杂剧作品已知名目的有600多种,今存约170种。元杂剧已不是小打小闹的宋杂剧,而是结构严整宏伟的舞台大戏。

  元代前期40多年未举行科举考试,正如王国维说的:“余则谓元初之废科目,却为杂剧发达之因。”那些读书人为生活所迫,只好到勾栏瓦舍去编杂剧,写唱本。据《录鬼簿》记载,自关汉卿以下的“前辈已死名公才人”及“方今已亡名公才人”共111名,他们中绝大多数来自社会底层,把社会光怪陆离的情事写进杂剧中,成为元代社会一幅幅风俗图卷。如果说杜诗是“诗史”的话,则元杂剧可为元代之“剧史”。

  “无名之辈”的独绝创作

  元杂剧最杰出的作家是关汉卿(见左图),他写的杂剧,正是坊间喜闻乐见的公案剧、历史剧、爱情剧。在60多种关剧的名目中,不见神仙道化与隐居乐道,可见,他是一位立足元代、接地气的戏剧家。关汉卿的代表作《窦娥冤》对封建社会之不公与司法之黑暗激烈抨击与控诉。王国维指出:

  ……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关汉卿的公案剧有独特的成就。《蝴蝶梦》塑造了一个执行元代法律的另类包公。贵族葛彪打死王老汉,王老汉的三个儿子又打死葛彪,根据元代法律《通制条格》,葛彪打死人不用偿命,只须交罚金,而王老汉三个儿子打死葛彪,允许王婆挑一个儿子出来偿命。其次,包公的刑具本是用来惩治坏人的,但剧中包拯却对王氏三兄弟严刑拷打。最后,剧中包拯之所以能够秉公判案,是在王婆牺牲亲子的高尚道德情操的感召下才做出的。很明显,宋代清官包拯原来头上的种种光环,在剧中破灭了。

  关汉卿的历史剧,如《单刀会》《哭存孝》《单鞭夺槊》《裴度还带》等,颂赞历史英雄人物的光辉业绩与文治武功。《裴度还带》写中唐名相裴度年轻未中举时,因贫穷栖身破庙。他拾到一条价值千贯的玉带,情愿站在破庙外被风雪冻得瑟瑟发抖等失主。全剧具有深邃的道德力量,这正是中国戏曲“高台教化”宗旨的延伸。

  关汉卿杂剧的思想艺术力量,来源于他的“底层关怀”,陈毅元帅在纪念关汉卿戏剧活动700周年的题词中说:

  他(指关汉卿)的同情总是在被压迫者一边。总是写压迫者看去像是强大而实际上腐朽无能,被压迫者看似卑微而却具有无限智慧和力量。

  王实甫(见右图)的《西厢记》是经典爱情剧。可能当时瓦舍勾栏曾进行编剧竞赛,因此,元末的贾仲明吊王实甫之词云“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曹雪芹厌恶“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戏,但对《西厢记》这部典型的才子佳人戏却给予极高评价,“词句警人”“余香满口”。

  元杂剧的名作还有许多。如历史大悲剧《赵氏孤儿》,伏尔泰还模仿它写了一部《中国孤儿》。还有帝妃爱情悲剧,被臧晋叔列为《元曲选》压卷之作的《汉宫秋》与《梧桐雨》,令人绝倒的讽刺喜剧《看钱奴》《渔樵记》《飞刀对箭》《风光好》,充满古代中国人智慧的《灰栏记》,大戏剧家布莱希特因此模仿写了《高加索灰栏记》,神话戏的双璧《柳毅传书》与《张生煮海》等等,蔚为大观。

  这些没有名位的作者,正史艺文志找不到他们的名字,连关汉卿这样的大戏剧家,《录鬼簿》的记载也仅十一个字,所以王国维说:

  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

  王国维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在一百多年前,他把元曲与唐诗、宋词兹列,可谓独具慧眼。可见这个“绝”字,还有第二层意思,就是绝好、独绝之意思。

  不可再造的丰碑

  最后,说一说“空前绝后”的“绝后”。

  元代后期经济破败,杂剧终于走向式微。同时,经济中心南移,南方人听不惯唱北曲的杂剧,南戏逐渐兴起。更为重要的是,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恢复科举考试,读书人传统的生活道路回归了,没有编剧人才和好本子,杂剧的历史就这样终结了。明清两代还有杂剧,但那已是变味了的,是文人手中把玩的玩意儿。

  就这样,元杂剧既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它是中国文学和中国戏曲的一座丰碑,不可替代,也不可再造。   (摘自2月14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