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遍野的圆弧中看到一根直线。在繁花似锦中看到片石的萧瑟。在欢天喜地中看到人心的孤清。在大合唱的队伍里看到一张紧闭的嘴巴。在一大群紧闭的嘴巴中看到一张嘴沙哑喊叫。在庞大的盛开中看到一朵花兀自高坠。
如何看世界,其实就是如何取景。
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要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喝第二瓢、第三瓢呢?不是因为道德高尚,是因为力有不逮。喝一瓢肚子就圆了,并非未起贪心。一个人的雄心壮志和他的实际能力,都是这个黄金比例。志向是弱水三千,抵达的境界不过是一瓢。这“一瓢”,就是取舍。你在哪儿取一瓢水,哪儿就是你的世界观。
把雪块投进瓦釜里煨,水沸了就冲茶,碗里拥挤的都是浓眉大眼的粗叶,不香,满屋子都是苦苦的氤氲,喝茶人的脸纹上却流淌着细腻的笑容。花阴寂寂,月色溶溶,让你想到掬水月在手……
二
“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我一直认为,这是余光中最好的诗。
蓝墨水,是我们全部的斯文。那些斯文,有的尚存,有的玉碎。汨罗江是斯文的起点,也是屈原的终点。他在汨罗江自沉。他受了不白之冤,他那么能说会道,也洗不净自己,只好投水。屈原的死,古人另有一个说法:“湘累”。
投水自尽的门槛最低。王国维投昆明湖,他的死叫“湖累”。
“在发芽的春天,我想绣一身衣送怜,上面要挑红豆,还要挑比翼的双鸳……”这是朱湘的诗,他是民国一个落拓诗人,也是投水,投入长江,叫“江累”。
还有“树累”。皇帝的天职是让别人蒙冤,但皇帝也有自己排解不了的矛盾。比如明朝的崇祯皇帝,内忧外患,不可调和,他就崩溃了,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
还有别的稀奇古怪的“累”。
有首流行歌叫《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仿一下:有多少“累”,可以不来?
三
所有的叶子都争先恐后地掉下地,唯有这片叶子还悬在梧桐的某根树枝上。无边落木萧萧下,它因何故而滞留?它高高地悬着,我无法判断它的死活,但我知道,这么悬着很难受。这是种不确定的存在——悬而未决。
悬,是过渡态,再宽的水面,也会一篙一篙地缩短,再远的渡口也会一橹一橹地靠拢。渡口是一把剪刀,轻轻地咔嚓一下,摆渡来的叶子就落了地。只是此刻——它仍然悬而未决地挂在树上。它知道自己的归宿,归宿却迟迟不来,这足以使它有了心事,而且心事重重。它想说话,说话的努力反而让它的身体更加扭曲。
舒展、打开、松弛、张扬,这样的身体是自信的、自由的、美好的,而扭曲不好看。这片叶子对自己的形象有理由表示不满。
它是怎样被季节抛弃的?或者说,它为什么抛弃了季节?它为什么出现在错置的时间中?
孤独的模样,敬请抬头看树。
孤独,是一个人藏不住的气质地标。孤独,既是孤独的,又是醒目的。
孤独,是孔乙己写“回”字,被人嘲笑。孤独,是独钓寒江雪。孤独,是林冲夜奔、武松闯上景阳冈,一个人的赴汤蹈火,没有看客叫好。孤独,是坐爱枫林晚的那辆车、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那条船。李白的快乐,我们能够共情,可是他内心的郁纡能压弯几条船,这一份沉重,谁能感同身受?
四
古人有件浪漫的事:红叶题诗。有位女子将自己的心思写在一片叶子上,放到水里任它漂流,也许就会被一个男人看到。那上面的诗句如果让他怦然心跳,他就按捺不住,也去拾取一片叶子,原韵和诗一首,再投入水中。按照古代小说的创作套路,这红叶传情的一男一女是势必要结为秦晋之好的。
不一定非得是红叶,绿的、黄的、青的,古人都会当纸用。
怀素就是用芭蕉叶练出来的草圣,他是穷和尚,无钱买纸。王羲之富贵,有的是丝帛和黄纸。
梧叶是佳品,大小适中,吃墨,放在水里浮力大,漂得远,故事才可能更精彩。
枫叶颜值好,可是面积小,写不了几个字,漂在水中又容易打旋翻船,一段姻缘也就胎死腹中。可惜了。
不会用芭蕉为纸吗?可以,但芭蕉巨大,隐秘的情愫写在芭蕉上,无异于敲锣打鼓,害羞害羞,奴家不敢也。
曾经,我在蕉叶上写过字,但梧叶、枫叶还没写过,想试试。写什么呢?肯定不是“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出于惯性,我会写“难得糊涂”“岁月静好”,这些无耻的话,许多人还在写,看的人不多了。对待“岁月静好”,要像林黛玉对待药渣那样,倒掉。不然,有第二条路吗?
五
一条江横在面前,我们怎么“听”它?孔夫子简单,立在江边,听了一会儿,有了心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苏东坡的成本高,雇船,邀友,买猪八样,酒葫芦灌足,一直划到江心赤壁,侧耳听,听出一部武打三国。
可以学他们那样听江,也可以另辟蹊径。西塞山下有条河,张志和坐在河边野钓,听到的是斜风,觉到的是细雨,水的动静完全被他忽略。张志和的这次“听江”实践违悖了经典,可是蘅塘退士喜欢,收进《唐诗三百首》,“青箬笠,绿蓑衣”至今被人吟诵。
江流得稀里哗啦,就会有孔氏的颓伤感悟;流得汹涌澎湃,就会有苏氏的英雄情结;流得慢,慢到无声,慢至无速,慢成了化石般的昆曲,卷一轴珠帘,都要耗半天光景,坐在这条河前,只宜钓鱼,不宜钓誉。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做不到如此昆曲,可是心里会这样想,想以优雅而慵懒的姿态度过这段生命。
这样的意识形态,上溯,溯源,就到了西塞山下。
快节奏振奋人心,慢节奏柔抚人心。快,是血流得猛烈,眼睛发红,身边如有一把朴刀,就会抄在手上奔赴风云际会。而慢,是在自己喜欢的河畔坐下,并不计较桃花流水中有没有鳜鱼。
坐下未必能邂逅斜风细雨,但坐下肯定是慢的开始与慢的展开。古典主义如浮岚出岫,缭绕着坐在河畔的人。如果坐在河畔的是我,我就是张志和。
(摘自《散文》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