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访旧半为鬼”
在台湾桃园国际机场苦等航班飞往深圳时,朱德庸(见图)收到法鼓山农禅寺的消息:和他相识20多年的果昌法师去世了。朱德庸在机场哭了很久。果昌法师68岁,仅比朱德庸大3岁。她原本是小学代课老师,1980年代来到农禅寺附近任教,因缘际会之下进入农禅寺当居士。1992年,她被圣严法师收为弟子,落发出家。
“她是一个非常活泼的人,我们见面都是打打闹闹开玩笑。但其实她有严重的病痛,20多年前就需要洗肾。前些年我去看望她,想给她一笔钱用来治疗,但她死活不肯收,最后勉强收下,用我的名义捐了出去。”朱德庸说。
飞机落地深圳,朱德庸辗转来到珠海。第二天傍晚,我在酒店见到了他和他太太冯曼伦。朱德庸告诉我,他从昨天到今天都在跟太太回忆果昌法师,一个那么乐观的人,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就这样从世界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
60岁以后,朱德庸到了杜甫诗中所写的“访旧半为鬼”的人生阶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死的朋友比活的朋友多”。今年3月,陪伴朱德庸将近21年的老猫阿梧,也离开了他。
“我宁愿做猫的奴隶”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朱德庸都不敢养猫。少年时,他在学校操场捡到一只小猫,唤为“小咪”。小咪每天送他上学、接他放学。一年后,小咪误食灭鼠药,死在他的怀里。重新养猫,一开始是因为“我太太爱猫,而我爱我太太”。再后来,朱德庸彻底成了猫奴。他有一句名言:“与其做人的奴隶,我宁愿做猫的奴隶。”
朱德庸应该早有心理准备,猫咪们也许会走在他前面。他用猫的步伐来形容岁月的流逝:“时间真是像猫一样,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然而,当阿梧离开时,他的内心或许就像诗人艾略特所写,世界结束了,“并非发出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像猫一样慢慢合上双眼。
阿梧走后,朱德庸依然留着它用过的物品,“衣服、吃饭的盘、喝水的碗、挖罐头的勺子、枕头、被子、药品、针筒……”对朱德庸来说,这些物品就是记忆的载体,如果它们被丢弃了,记忆便无所凭依,只能随风飘散。
死亡是一生最大的冒险
我问他:“你想象过自己的死亡吗?”朱德庸回忆道,他从小就成长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因为他父亲是老来得子,从朱德庸小时候,到朱德庸儿子出生、上小学、上中学,他每一年都在隐隐担心父亲会离他而去。父亲最后一次问:“我不晓得能不能看到孙子读到大学毕业?”这次父亲没能如愿。
2009年2月,圣严法师去世。朱德庸在告别式上读到了圣严法师的圆寂遗言——“寂灭为乐”。晴天霹雳般,他被震住了。朱德庸说,他开始理解,死亡就是一个过程。圣严法师完全有条件换一个肾,但他不肯,他认为自己该死就死了,为什么要维持自己的臭皮囊。圣严法师告诉朱德庸,死亡就像坐一班公车,到站了就下车,如此而已。
“我经历过家人、亲戚、朋友的离世,但我其实没有真正感受到死亡,我只是从太平间的门口经过而已。直到圣严法师离开,我觉得我不再是经过太平间的门外,我把门打开了。”
朱德庸不知道门里面会是什么,但他越来越觉得,“死亡才是我们一生最大的冒险。”因为从来没有一个过来人能够告诉你,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我说:“你只有到最后一刻,才能验证一件事情,也就是所有人类的迷思——到底有没有灵魂存在?”
朱德庸似乎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曾戏言,如果人类有灵魂,那么猫猫狗狗、被宰杀的牛、猪、羊、鸡、鸭、鹅和各种鱼,也都应该有灵魂,“有些猫狗比人有人性”,没理由它们没有灵魂。所以,他的结论是:所有生物都有灵魂。
值得为之落泪的事情
朱德庸的新书《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收录了他近几年画的作品,多数是单格漫画,一张图、几句内心独白,尝试描绘当代人的情绪和困境。与他多年前的四格漫画对比,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人们的对话和连接变少了。在《双响炮》《涩女郎》《绝对小孩》《关于上班这件事》等作品里,人和人之间哪怕多么不愉快、充满误会,甚至彼此怨怼、彼此伤害,都一直在表达和沟通。
余华对此有一段精准的分析:“朱德庸说出了人生中十分重要的内容,那就是相依为命。对于追求片刻经历的男女来说,似乎玫瑰才是爱情;而对于一生相伴的男女来说,相依为命才是真正的爱情。”
朱德庸说,2020年的时候,他原本已经不想再出版作品了。他向我解释,四格漫画的创作难度其实相当大,用四幅漫画来讲一个概念、一个观点,每一格都必须非常精准。最后,这些四格漫画汇集起来,会创造出一个比现实还要真实的世界,里头有各色人物,有爱恨情仇,有关于婚姻、家庭和职场的种种烦恼。
“但是,我画了那么多漫画去反映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我还要一直用我的漫画去反映这个世界吗?”所以,朱德庸的新作原本是画给自己的,他的感受就是当下人们的普遍感受,这些单格漫画也就成了当下世界的一个缩影。
我问他:“什么事才值得为之落泪?”朱德庸说,一是纯粹的爱,二是死亡。他从童年开始讲起:养过的猫,住过的社区,走过的小路,画过的漫画,经历的变迁……这是一段充满告别的旅程,但也有爱和记忆——人们面对变化与无常时为数不多的依靠。
他不避讳谈论死亡。采访结束一周后,他从中国台北发来一则消息:“我觉得死亡是一种激励和提醒,不只是提醒老年人,同时也提醒年轻人,要珍惜身边的人,珍惜缘分,珍惜自己喜欢的事物。” (摘自9月1日微信公众号“新周刊”)